古希腊人论滥觞于智者和苏格拉底,而在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和怀疑派那里获得了充分发展。希腊早期人论的思维模式以“分离”为基本特征,(注:例如,智者强调人的“自然性”(physis)同“人为性”(nomos)的区别,立足于“自然”而怀疑“人为”的合法性。 苏格拉底强调人的内、外之别,认为人的内在方面才是人性之所在。)它把人与自然、灵魂与肉体划分开来。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和怀疑派基本上继承了这一模式,并且发展了它。不过,希腊早期人论是在整体中来认识人,也就是说它并没有把个人和整体分离开来,而希腊晚期人论则是要在个人与整体的分离中来探究人。这是希腊晚期人论区别于早期人论的基本特质之一。 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和怀疑派创立之时,希腊已经相继受到马其顿和罗马的统治。国家命运的巨变使晚期希腊在政治体制、伦理精神和哲学视野上都具有与早期希腊截然不同的特点。早期希腊那种建立在公民本位基础上的部分与整体的和谐关系消失无遗,世界已成为一个异己的世界,人被迫推向他自身。在这种历史境遇中,晚期希腊人不再认为“人类自然是趋向城邦生活的动物(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的动物)”(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7页。),不再希望在社会和国家中实现其真正的自我, 从而也不复有早期希腊人那种干预生活、关心国家大事的热情。相反,他们所致力的乃是要从外在世界中解脱出来:“由于被剥夺了独立性和破碎的政治生活不再唤起虔诚,每个人在内心深处深深感到只有依靠自己……”(注: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上卷,罗达仁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11页。)。这种倾向表现在伊壁鸠鲁派、 斯多亚派和怀疑派的人论中就是,有意识地把个人从整体中分离开来,进而探究人的本性、人的自由和人的幸福等问题。正如W·塔恩所揭示的, 晚期希腊人“首先感到的是,一个人不再仅仅是他的城邦的一部分:他是一个个体的人,这样的一个人需要新的指导”(注:W· 塔恩:《希腊主义文化》, 转引自《晚期希腊哲学和基督教神学》,范明生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9页。)” 这种“新的指导”主要表现为人性和人的内心价值的逐渐觉醒。一方面,是“内的觉醒”,即意识到主体人格的尊严具有最高的价值,要求个体内心的独立与自由,只在自己身上寻求幸福,追求一种充实宁静的自足境界。另一方面,与“内的觉醒”相应的是“外的否定”,即不认同任何外在的价值规范框架,反而要从中逃逸出来,并战胜外在世界,以期寻找并保有本真的自我。“内的觉醒”和“外的否定”是古希腊晚期人论的分离思维方式的两个方面,它们是相互确立、相互彰显的。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和怀疑派通过“外的否定”和“内的觉醒”,分离个体与整体,凸现个体。不过,它们由此对人获得的认识是各不相同的。这种不同不仅体现着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和怀疑派哲学的根本差异,而且构成了晚期希腊人论的丰富内容。 一、伊壁鸠鲁派:自我的个体性 伊壁鸠鲁设定原子和虚空为世界的本原。原子在虚空中有三种运动,即直线下落、倾斜运动和排斥。马克思的研究表明,偏斜运动是对直线下落的否定,而排斥则是直线下落和偏斜运动的结合、统一。(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09页—218页。)直线下落作为空间的存在,是物质性的存在,是原子观念的物质方面,直线下落表征了对世界的必然性。偏斜运动作为对物质性存在的否定,是原子观念的形式方面,表征了对世界必然性的反抗,是个体能动的、自由的象征;同时也意味着个体的自由脱离必然性世界。排斥的原因来自偏斜运动,但又是对偏斜运动,即原子的形式的一种既肯定又否定的关系;形式方面的否定即是对物质方面的否定的否定,换言之,是对物质性存在的肯定。因此,由于脱离必然世界,即原子凭借能动的形式规定实现了原子的概念,原子就成为真正的、自由的原子。实现了自身概念的原子乃是自足的个体。这一原则规定着伊壁鸠鲁派人论的基本取向,也是它关于人的最高理想。如果说直线运动表征着外部存在和人的被外部存在所规定、所指引的欲求,如财富、权力、名誉等,那么,偏斜运动标示着人的“外的否定”和“内的觉醒”,即它在否定非人性的同时,肯定人的本性、人的自由和人的尊严。 原子偏斜运动意味着个体对社会价值体系之“分离”,即与关于善、恶的社会性规定相脱离,在社会伦理生活中仅仅遵从支持自己的道德态度的内在力量。所谓“内在力量”在伊壁鸠鲁派那里就是“内感觉”。原子式的个体是由感觉引导的——痛苦与快乐这两种“内感觉”是衡量德性的标准,决定了人生的趋避。“一切善恶皆在感觉之中”(注:《古希腊罗马哲学》,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343页。), 唯一的无条件的最高的善是快乐,痛苦是无条件的恶;善就是逃避恶,快乐就是脱离痛苦。感觉之所以是衡量德行的标准,是因为感觉是个体性的。感觉具有自足性,每一处感觉都是“这一个”:“没有什么能驳倒感觉。一个感觉不能驳倒另一个同类的感觉,因为它们的有效性相等。一个感觉也不能驳倒另一个异类的感觉,因为二者判别的对象是不一样的。理性也不能驳倒它们,因为理性是完全来自感觉的。”(注:苗力田(主编):《古希腊罗马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30页。)感觉作为感觉,是相互排斥的,因为每一个感觉都是自己规定自己、不依赖于他者;理性更加不能规定感觉,相反,理性必须依赖感觉而得到规定。因此,以感觉为标准来界定善、恶就意味着,善、恶对于个体不再是外在的、异己的力量;而个体自觉地遵从这种内在尺度,则标识着个体的自由与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