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671(2020)02-0010-07 “自然”,作为传统文学理论范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仅是用来评价他人创作的标准,更是众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所孜孜以求的极致。文学复古运动注重的是复古,创作时通过法度和格调以求与古人合,这看起来似乎与“自然”相隔甚远,但是作为后七子领袖的王世贞却不然,其强调创作时自我真情的流露,气、才、法、情等要素的浑融,希冀由“画工”走向“化工”,由“叶玉”走向“叶木”。王世贞经历了官场的沉浮后,晚年退居弇山园,旖旎的园林山水淘洗其心灵,他对“自然”的追求也就越发明显。这种“自然”是在陶渊明基础之上的再发展,并成为晚明李贽、袁宏道等人追求“自然”文风的思想源泉。本文试论述之。 一、王世贞“自然”的基础:“真我” 对于“自然”,前人早有论及,其中影响最大和最深远的恐怕要数老子和庄子。老子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无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①。庄子将“自然”光大之,他认为“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无为而才自然矣”,“莫之为而常自然”②,另外,庄子之自然也是针对孔子而发,他不满孔子所言的仁义、忠恕、礼法等外在因素束缚人们的自然天性。在他看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从而回归到万物的本性,追求自由的自然。老子和庄子的“自然”都是植根于自然万物,进而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追求人之本性如同万物本性一般,归于自然而然,任其发展,与此同时,人借助外界而获得了生命的意义。牟宗三认为:“以自足无待为逍遥,化有待为无待,破‘他然’为自然,此即是道之境界,无之境界,一之境界。‘自然’是系属于主观之境界,不是落在客观之事物上……故庄子之‘自然’,是境界,非今之所谓自然或自然主义也。”③老子和庄子注重“道”,所谓自然者乃“道”也,“道”是生成万物的总源,人也万物属,是与自然相通,本一体也。非一体是强调某种功利目的性而强加于自然,以人为而异化的自然道德。 关于文论中的自然,总体而言,至少有五大内涵:其一,表现对象之自然,万物之自然性,人的自然性,包括天生之性情;其二,创作发生之自然;其三,表现之自然,技与情、法识与情合一而非两分;其四,境界之自然,物我情境为一而非二;其五,接受者体验之自然,与物境、情境、道境而一,而非两分。而本文所言王世贞的“自然”不同于老子和庄子的“自然”,也不局限于这些自然内涵的某一个方面,而是王世贞的“自然”,一个综合且复杂的自然世界。老庄的自然属于道教思想的自然,强调主体的客体化,而王世贞的自然是三教合一的自然,是佛教心性论下的自然,从佛教本“心”、虚灵明觉出发,世界一元,物我不分,相融为一。如王世贞在将自己与李攀龙进行对比时,说道:“吾之为歌行也,句权而字衡之,不如子远矣。虽然,子有待也,吾无待也,兹其所以埒欤。子兮雪之月也,吾风之行水也。”④“风之行水”是风和水的相合为一,“雪之月”是雪借月而凸显其明亮,前者为“无待”,即王世贞追求的“自然”,后者为“有待”,即李攀龙借助外物所达到的“自然”。但是这两者之间关系紧密,“无待”不是空无,而是建立在主体性发掘的基础之上,如王世贞论述道:“有待不即来,无待来何遽?无待有待间,或来仍或去。强作无待观,内深有待趣。聚幻如聚真,真往幻常住。”⑤可见,王世贞之“自然”是落在主体属性之上,突出主体心性。他的“自然”思想虽然融合了道家的“无待”思想,但王世贞主要是引儒道入释,从佛家“无住”“真幻”层面对“自然”进行阐发。 王世贞晚年的“自然”思想强调人的非社会化性,从人的自然属性出发创作有真性情的作品,他提出了“有真我而后有真诗”⑥的主张,“真我”是其“自然”形成的基础,有“真我”才能有真言、真情,才能有源于真情性的自我,而不是社会生活中客观存在的,被世俗所扭曲的自我。虽然王世贞倡导文学复古运动,并成为后七子的中坚力量,但是他与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等人不一样,他是受李攀龙的影响而走上复古道路,“真我”一直扎根于其内心深处。王世贞早年随李攀龙等倡导复古运动,晚年思想发生了转变,已无李梦阳当年以复“古文”来“古道”的追求,强调内心的恬淡安适,其自然思想与其晚年心境桴鼓相应。 王世贞在认识李攀龙之前就对文学有所认识,早已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从这个角度而言,李攀龙并不是王世贞文学创作的启蒙恩师。如他自述道:“不佞自少时好读古文章家言,窃以为西京而前,谈理者推孟子,工情者推屈氏,策事者推贾生。此岂有意于修辞,而辞何尝不工笃也。”⑦他还说道:“余十四岁,从大人所得《王文成公集》,读之,而昼夜不释卷,至忘寝食,其爱之出于三苏之上。稍长,读秦以下古文辞,遂于王氏无所入,不复顾其书,而王氏实不可废。”⑧王世贞年少时就追求理、情、事之文,而不是刻意于字句工整与否。再者,王世贞早就对王阳明和苏轼等人推崇备至,王阳明是“心学”的代表,注重自我主体性的存在,苏轼的行文创作更是无拘无束,如行云流水,尽情展现内心情感,使“真我”得到自然流露。可见,王世贞年少时的文学创作取向就与他人强调的复古取法不尽相同,“真我”的种子已经萌芽,这也为其后来对“自然”的追求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王世贞走上复古道路时,想将自己之前的作品“悉烧弃之”,并积极投身于文学复古运动之中,但是当他独自南下之时,正好是其与李攀龙结交后的第一次长期离别,没有了复古者的影响,他便写了《初拜使命抵家作》《杂诗六首》《将军行》等作品。王世贞这些本自内心的创作,徐朔方先生就认为:“当他暂时离开这位诗友而南下时,他的诗作就出现了另外的调子。”⑨而《将军行》更是直接取法白居易新乐府,如“归还告将军,将军大欢喜。今年敌却去,好复开茅土,幕府上功簿,两两对金紫……生为众人恨,死为众鬼怜,寄语二心臣,贻臭空万年”⑩。这些源自内心真性情,贴近生活实际的作品就与其复古之作大不一样。所以即使王世贞投身于复古,其“真我”的种子仍在慢慢成长,只不过是受复古的影响,发展缓慢罢了。如王世贞宣扬复古,提倡“师古”,认为:“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11)而要达到古人的高度,效法古人,则是“自今而后,拟以纯灰三斛,细涤其肠,日取《六经》《周礼》《孟子》《老》《庄》《列》《荀》《国语》《左传》《战国策》《韩非子》《离骚》《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班氏《汉书》,西京以还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泳之”(12),即在学习古人时要将之前的创作之法全部忘却,然后取古人的佳作进行阅读和理解,以吸取其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