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是现代西方最早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的哲学家之一。早在19世纪20年代,当黑格尔哲学处于顶峰状态、黑格尔本人的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叔本华就敢于藐视权威挺身而出公开向黑格尔哲学发起挑战。他在柏林大学的课堂上与黑格尔对垒,谴责黑格尔等哲学家是“诡辩家”,“他们用野蛮神秘的语言使时代的思想力量疲倦”,“使大家失掉哲学的信仰”,并大声疾呼应该取消他们的“哲学家资格”,“像古时一样,牟利的人都要赶出庙宇”。(注:转引自陈晓南:“叔本华生平及其学说”,载叔本华:《生存空虚说》,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234页。)除此之外,叔本华更多的是在其著作中不断地对黑格尔进行激烈的攻击。他丑化黑格尔哲学是“赤裸裸的胡说、拼凑空话无意义的疯狂的词组”,是“只有在疯人院里听到过的最大的狂妄”(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85页。);斥骂黑格尔是“最厚颜无耻的”、“臭名昭著的骗子”(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4页。);还将他比作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丑鬼,称他是“精神上的珈利本”。其言词之尖刻为思想史上罕见。叔本华所以对黑格尔及其哲学采取如此仇恨的态度,根本缘由在于他的哲学思想和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尖锐对立,他坚决反对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哲学。下面我们将着重论述叔本华如何在理论上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 一 叔本华与黑格尔在哲学观点上的对立首先表现在他们对康德哲学的态度上。 康德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哲学家。康德哲学博大精深,但也包含众多矛盾。它是一种二元论哲学。它将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作为感觉源泉的客观的物自体,和根据先验认识形式整理感觉而形成的主观现象,它认为人的认识只能达于现象而不能达到物自体。康德哲学的内在矛盾,为从它出发的后世哲学的产生、发展提供了多种可能。 黑格尔哲学渊源于康德哲学。黑格尔高度评价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并加以继承,同时又对康德哲学进行批判。批判的重点是关于物自体的学说。黑格尔指责康德“自谦不能认识物自体的批判主义”为“缺乏深思”的一种“浅薄作风”。(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页。)在他看来,康德所说的那种独立于意识之外、不可知的物自体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实际是“一个极端抽象、完全空虚的东西”,“不过只是思维的产物,只是空虚的自我或不断趋向纯粹抽象思维的产物”;(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25页。)既然如此,物自体就没有超出思维、自我之外,就不是不可知的,甚至可以说“再没有比物自体更容易知道的东西了。”(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26页。)其次,与康德关于现象与本质(作为物自体)绝然对立、通过现象不能认识本质的观点相反,黑格尔认为本质与现象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本质性在现象中出现,所以,现象不单纯是没有本质的东西,而是本质的显现。”(注:黑格尔:《逻辑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28页。)“当我们认识了现象时,我们因而同时即认识了本质”。(注: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76页。)可以看出,黑格尔对于康德物自体学说的批判,是要清除其中的唯物主义因素和不可知论,以建立其以理性为基础的绝对唯心主义同一哲学。 叔本华哲学同样渊源于康德哲学。叔本华公开声明他的哲学“是从康德哲学出发的”。(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6页。)但是,他对于康德物自体学说的态度却不同于黑格尔。他称赞“康德的最大功绩是划清现象与自在之物〔两者之间〕的区别”。(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69页。)他接受了康德把世界二分化为现象与物自体的观点,承认在现象之外存在着理性认识所不可及的物自体,并将这一观点作为自己哲学的出发点。 叔本华之所以对康德的物自体学说采取上述态度,是因为在他看来,按照康德的这一学说,现象是由认识主体所构成的,因而说明它是虚幻的,相反只有理性所达不到的物自体才是真正的实在。这一学说揭示了理性的局限,以及单纯建立在理性认识基础上的现象界的虚妄,告诉人们要对虚幻的现象界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为理性所蒙骗,努力去寻求现象背后真正的实在。 叔本华根据自己对康德哲学的理解,对于黑格尔对康德哲学的态度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指责包括黑格尔在内的德国古典哲学家“没有能力来评价康德的伟大的功绩”,(注:Authur Schopenhauer,On theBasis of Morality,The Bobbs-Merill Company,Inc.1965,p.21.)他们对康德哲学的了解“不过是一些凤毛麟角以及纯粹的外表”,(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23页。)他们“误解了康德的体系”,(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94页。)他们对康德哲学的批判是“胡扯”,“没有能够有力地反驳”,(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28页。)只是“笨拙而粗鲁地攻击”,“就像是野蛮人在向他们所不熟悉的希腊神像掷石头”。(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21页。)叔本华告诫德国青年千万不要通过黑格尔的著作去学习康德哲学,那样只会使他们“扭伤了、损坏了头脑”,而不能“追随康德那种意味深长的探讨”。(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8页。) 叔本华对黑格尔的上述批评有许多是违背事实的。黑格尔对康德哲学的态度并不是像叔本华所批评的那样。黑格尔对康德哲学既有批判,也有继承。他批判康德的不可知论,主张思维与存在、现象与本质的同一,在哲学发展史上是有功绩的,叔本华对此却全盘否定,这是错误的。而叔本华本人对康德哲学的态度也包含着错误。他肯定康德的自在之物的目的不是为了维护康德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因素,而是为了给理性加以限制,为他确立非理性的意志这一精神性的自在之物奠立理论基础。但是,由于黑格尔所主张的是以思维为基础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叔本华为了肯定自在之物,批评这种同一学说的虚妄,深刻地揭露了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唯心主义哲学的错误本质,这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