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镜式”本质的终结与语言本体观 西方人文科学在20世纪发生的最重大的变化之一是传统的“镜式”本质观的终结。这种终结主要从两个维度展开:一是人的“镜式”本质被废弃,转而开始向人本身、人的生存状况掘进。这一转化从康德就初露端倪,在后来的哲人如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等的不断追问下,形成了20世纪以来的一股强大的人本主义思潮。另一是在这种背景下的语言的“镜式”本质的终结,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语言学转向”(the linguistic turn)(注:关于本世纪出现的“语言学转向”,盛宁先生认为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本世纪初分析哲学的兴起,标志着哲学自身的探索方向转向了语言逻辑问题;一是本世纪60年代对索绪尔语言学的重新阐释和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生成,标志着人文科学的认识方式的根本性改变。参见盛宁《“语言学转向”》,《思想文综》1996年第1期。后一种“转向”拙文称之为“语言论转向”(王一川译语),以示区别。),从语言工具论转向了语言本体论,它是以分析哲学的出场为标志的,弗雷格、维特根斯坦等人是打碎语言“镜式”本质的关键人物。 “镜式”本质是近代认识论对人的本质的基本规定。然而到了现代,由于提问方式的改变,近代认识论表现出了向现代本体论的转换。康德晚年对“人是什么”的追问启示了后来的哲学思路。对人本身的认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认识,构成了一股强大的人本主义思潮。如叔本华的“意志冲动”、尼采的“生命力”、柏格森的“直觉”、海德格尔的“亲在”等,似乎我们又回到了“认识你自己”这一古老的命题之中。认识的本体化可以说是这一转换的基本特征。王岳川提出,“认识论不应再是关于如何把握自然实在的学说,而是关于如何领会人自身的学说;认识论不再是对外部世界的精确、确定不变的复现和认识,而是具有了明显的‘生命—历史相对主义’色彩”(注:王岳川:《艺术本体论》,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17页。)。所以,“镜式”本质终结的关键在于,现代本体论完全放弃了近代认识论所持有的二分框架,它不再去研究人与外界的关系,研究主观与客观的认识与被认识之关系,而是思考人之存在本身,思考人之存在的价值、方式等;它不再去研究人的认识能力有多大,人如何才能更准确地认识事物,而是思考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人在认识论中是一个先验的前提,而在本体论中成为了思考的对象。从认识的二分模式到人的一元论,人的“镜式”本质终结就在这种转化中实现了。 “镜式”本质终结的第二维度是语言的“镜式”本质的终结。第二维度与第一维度密切相关,也就是说,认识与语言是相互对应、相互影响的。如人的认识来源与语言意义来源的对应,人的认识能力与语言反映事物真相能力的对应,思维对存在的关系与语言对观念的关系的对应等,归结起来,就是认识的二分模式与语言的二分模式的对应。人的“镜式”本质的终结必然引起语言的“镜式”本质的终结。 20世纪开始的“语言学转向”从根本上意味着传统语言观的终结。新时代的语言哲学家们认为,他们这次变革与历来所谓的哲学革命有一个根本的不同,那就是他们不是去争鸣旧有理论是否错误,而是认为它们丝毫没有意义,进而干脆拒绝它们。分析哲学家们把目光转向了语言本身。他们提出,哲学的唯一任务就是揭示语言使用中的错误,阐释语言的意义(注:徐友渔等:《语言与哲学》,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1-42页。)。实际上,在他们的这些理论主张背后隐匿着他们解构二分模式的理论冲动。他们从关注语言与外物相符程度到关注语言自身逻辑的完整性,从关注语言的内容到关注语言的形式,从关注语言的目的到关注语言的存在。这一切表现出他们对形而上学语言本质观的唾弃,对形式与内容、现象与本质这种二分模式的存在价值的消解。 现代语言观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确立起来的。它的基本观点可以大致归纳如下:1.语言是一面反映外界事物的镜子,这是一个假问题。语言本身作为一种抽象符号不存在与外在世界的对应关系,语言对事物的命名并不表明语言的存在取决于事物的存在。语言命名是任意的而非必然的,是抽象的而非具体的,它实际上不过体现了人自身对事物把握的一种方式而已。这一认识从根本上把语言与外界隔绝开来,语言只存在于语言自身之中。这是从二元论走向一元论的关键。2.语言与观念(或思想)之间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也是假问题。语言不是一个容器,可以随便填装任何东西而不发生改变。实际上,语言与观念是直接同构的,没有语言的观念是不可想象的,反之同样是不可想象的。3.语言的意义不是由传统理论中所谓的观念或事物决定的,而是由语句出现于其中的语境决定的。弗雷格的名言就是:“一个语词只有在语句的语境中才有意义”(注:引自涂纪亮主编《语言哲学名著选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5页。)。这种语言思想成为现代语言观的一个核心思想,而且不仅是语言本身具有自在自决的特点,由语言构造的一切符号、概念、命题等的语言或语句形式都统统具有这种特点。4.传统语言观认为的语言本身所表述的真理及其理性知识不复存在,真实与真理成为一种虚构之物。卡西尔曾指出,“那种声称语言具有真理内容的幻想业已完全破灭;所谓的真理内容只不过是一些心灵的幻影。……不仅神话、艺术、语言是幻影,就连理论知识本身也是幻影;因为,即使是知识也永远无法按照原样来复现事物的真实性质,而必须用‘概念’来框定事物的性质。‘概念’又是什么东西呢?概念只不过是思维的表述,只不过是思维创造出来的东西罢了;概念根本无法向我们提供客体的真实形态,概念向我们展现的只是思维自身的形式而已”(注: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5页。)。所以,现代语言观把语言不再视为一种工具,而是视为一种独立的有价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