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5 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是一条不断返回思想历史的道路,其思想的展开总是伴随着对其他思想家的理解和解释。在向着思想历史的返回中,海德格尔常常把自己对其他哲学家的解释称为“对话”,以将自己的态度与通常哲学史研究的做法区别开来。在1928年最后一次“马堡讲座”中,海德格尔讲道:“我们在思考哲学时进行着一种与从前思想家的对话。这样一种对话的意思不同于那种补充,也即不同于那种通过对某个体系哲学的历史学描述来补充这种哲学的做法。但是,这种对话也不能与黑格尔为思考他的所思以及思想史而取得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同一性相提并论。”① 作为从思想史意义上理解思想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与黑格尔之间的思想性对话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思想史的二重性特征:一方面,两种思想的对话具有思想史意义;另一方面,这两种思想各自具有其本己的思想史特征。因而,两者之间的对话必定是发生在思想史领域的争执,思想史构成了对话的首要场域。 无论是在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还是黑格尔的“哲学史”中,赫拉克利特都是开端性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在两者“之间”,为历史性的对话提供了可能的“位置”或“中介”。② 本文尝试借助赫拉克利特在这一对话中的双重位置来理解对话的思想史意义,并回答下述问题:首先,黑格尔在其哲学史的开端处如何规定赫拉克利特,这一规定又反映出其哲学史的何种特征?其次,海德格尔如何看待黑格尔哲学史对于开端的理解,而赫拉克利特的开端性位置在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思想中又意味着什么?最后,海德格尔如何理解他与黑格尔之间的思想史对话? 一 黑格尔哲学史中的赫拉克利特 处在哲学史两端的黑格尔与赫拉克利特被人们轻而易举地相提并论,据说他们的思想蕴含着辩证法的共同因素。这一因素往往被单纯地理解为二人思想中的某种共同特征,因而太过轻易地被赫拉克利特残篇中的一些“朴素的辩证法”例子所证实。面对“黑格尔与赫拉克利特”的并列,人们首先会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寻找“辩证法”的踪迹,不仅因为赫拉克利特流传下来的是一些可以进一步解释的“残篇”,而且因为在这里,与赫拉克利特相并列的黑格尔思想以无须解释的方式被径直接受为一种辩证法。但无论理由是什么,在并列黑格尔与赫拉克利特之际,以辩证法为两者思想的共同因素,进而开掘出一条“发展”线索串联两者,这种做法实际上正是海德格尔想要拒斥、并将其与思想史的历史性对话区别开来的“历史学描述”③。 在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中,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自己也在赫拉克利特那里看到了一种辩证法因素,但这并非黑格尔在赫拉克利特那里的历史学发现,而是黑格尔从其哲学史出发对赫拉克利特作出的哲学规定。在讨论赫拉克利特之前,黑格尔已经讲了伊奥尼亚哲学、毕达哥拉斯及其学派、爱利亚学派。与通常的哲学史一样,黑格尔也是从泰勒斯讲起。但与通常的哲学史不同的是,黑格尔明确地把“哲学之本己历史”的开端划定在巴门尼德那里。在《逻辑学》和《哲学全书》中,划定这一开端的理由是逻辑学的开端与哲学史的开端之同一性,作为逻辑学之开端的纯粹存在正是由巴门尼德首次提出的。④而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巴门尼德之所以是哲学史的真正开端,还在于黑格尔在爱利亚学派这里看到了“辩证法的开端”,亦即“思想在概念里的纯粹运动的开端”⑤。在此开端处,只有永恒不变的纯粹存在是真实的,而变易者是不真的,“因为当人们把这种规定当作有效的规定时,他们就会遇到矛盾”⑥。这种辩证法被黑格尔称为“外在的辩证法”“否定一切有限关系的辩证法”“推来推去而没有融入事物本身的灵魂”;⑦芝诺的辩证法则被称为“主观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对象的内在的辩证法”,却“落在主观的观察中”。⑧与爱利亚学派的辩证法不同,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乃是客观的,这就是说,“辩证法本身被理解为原则”⑨。正如黑格尔“逻辑学”的第一个真正具体的概念“变易”在哲学史上是由赫拉克利特所道出的,这种道说同时就意味着,“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哲学的理念第一次以它的思辨形式出现了”⑩。这样的辩证法既不停留于对事物之有限关系的外在否定,也不满足于主观的观察,而是作为原则内在地融于事物的无限性与客观性中。 在展示了辩证法的上述三重内容之后,黑格尔说:“在这里我们看到陆地;没有哪个赫拉克利特的命题是我不曾纳入我的逻辑学的。”(11)分号后面这句话现在常常被人们引用来表明黑格尔对赫拉克利特的重视。分号前面那句话则说出了黑格尔后来讲到笛卡尔时再次用到的“陆地比喻”。在笛卡尔那里,黑格尔以陆地指的是作为“我思”的主体性(12),而在赫拉克利特这里,黑格尔以陆地指的是作为原则的辩证法。两次比喻用到同一个“喻体”,这是黑格尔偶然为之的任意之举,抑或透露出了某种本质性的关联? 在黑格尔对希腊早期思想中辩证法的三重意义之区分中可以看到,黑格尔是从主体性来思考辩证法的。对哲学史开端的这一理解也就意味着,黑格尔是从主体性-辩证法出发来思考哲学之历史的。辩证法、主体性、历史性,这三者如何得到统一的规定呢?通过辩证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