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卷本的《张洁文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中第10卷是《中短篇小说卷》,收入张洁进入文坛以来创作的数量众多的中短篇小说中的22篇。其初登文坛的三年(1978、1979、1980)发表的14篇短篇小说,只选入3篇(《忏悔》《未了录》《雨中》)。早期为其赢得关注的成名作《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均未选入,这多少有些让人意外。如果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作为小说处女作,艺术上相对稚嫩,不选入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爱,是不能忘记的》也未选入,其原因颇值得探究。 凡对张洁的创作有所了解的人,就会知道《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其创作历程及新时期文学史上的意义。 1979年末,《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北京文艺》发表,随即引发了学者们对爱情问题及相关文学创作的广泛讨论,如1980年初《文艺报》《光明日报》《新华月报》等都刊发了相关评论文章。可以说,这篇小说与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1978),张抗抗的《爱的权利》(1979),陈建功、隋丽君的《萱草的眼泪》(1979)等,共同组成了新时期文学中呼唤爱情、打破思想和道德禁锢的第一波书写。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称其“在新时期较早涉及爱情与婚姻的矛盾,这在当时引起有关婚姻伦理的很大争议”。①这篇小说确实是新时期文学史上“有代表性的、在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发展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重要作品”。② 对张洁来说,这篇小说也同样重要。虽然此前她已凭借《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荣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有一个青年》也被改编成电视剧并于1979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但彼时的张洁还是一个文坛新秀,《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发表,让其受到了更多关注。小说自发表到80年代中期,被各类文集收录就达十几种之多,并多次被译介到海外,张洁也成为新时期最早被介绍到海外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 这样一篇作品,没有被选入文集,大概只能出于作家个人的意愿。这套文集是张洁的自选集,她借此对自己的创作进行了一次“清理”,对“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进行了“断舍离”。在张洁眼中,《爱,是不能忘记的》也属于“不值得留存的文字”,因而要将其“忘记”,这并不好理解。这么重要的作品,为何在作家自己眼中竟“不值得留存”呢? 早在2005年接受采访时,张洁就表达过不会把《爱,是不能忘记的》等一些早期作品收入自选集的想法,认为它们(包括《沉重的翅膀》)都是“社会意义大于文学意义”。③《张洁文集》出版后,张洁又谈道:“我把《爱,是不能忘记的》,以及三个得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短篇小说都删除了,没有收进我的文集。我认为它们够不上文学这个水准,好在责编杨柳女士很理解我的‘怪’。我虽不是学文学的出身,但我对文学的敬意不可质疑。”④ 概言之,张洁之所以不选入这篇小说,主要是认为,这篇小说更多具有的是社会意义,文学意义不充分,如果从文学性上去衡量,它不过关,将之舍弃是出于对个人创作的反省与对文学的敬意。 据此可以推断,作家之所以将这篇重要的作品舍弃,是因为其自身的创作观念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一点并不难发现。只要按时间顺序阅读张洁的作品,就能发现一些明显的迹象,张洁在一些散文、创作谈中也进行过相应表述。 20世纪70年代末初登文坛时,张洁无疑是一位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其作品一直紧贴中国的现实,她自己也曾明确表示,“那时候我认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之说”。⑤而在《无字》之后,新世纪以来,张洁作品的变化是明显的,其代表性作品如长篇小说《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等,无论题材、旨趣等方面都有了截然的不同,此时的张洁对文学的社会功用表示了怀疑,如她自己所言,“追求的是艺术,而不是那么直截了当的一个社会效果”。⑥ 《知在》发表后,在接受《文艺报》胡殷红采访时,张洁曾分析过自己的这种变化,表示变化不仅仅是风格上的,更意味着作家和世界关系的一次调整,是一种“内在的艺术态度的改变”。⑦ 笔者以为,这一表述是解答上述问题的关键,张洁创作历程中真正的转型也与之相关。⑧ 我们应该再次沿着张洁对《爱,是不能忘记的》一类作品的“忘记”,对作家所说的从追求“社会意义”到追求“文学意义”的变化进行考察,研究何谓“内在的艺术态度”的改变,它又是如何形成的。这不仅可以促进对一直是“一个挑战”⑨的张洁创作的本体研究,更可以据此审视以其为代表的生于20世纪三四十代作家在新时期文学40年中的创作嬗变及其境遇。 1978年,年届40的张洁以《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引起文坛关注,此后至1980年,她又以喷薄而出的创造力陆续发表了14篇短篇小说、2部电影文学剧本和16篇散文。纵观初登文坛的这一时期,其创作内容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总体一致。 与此同时,如果细读张洁的作品,就能发现在这总体的一致性之下,一种独特的“张洁个性”已初露端倪:她较早表现出对人的精神、心灵和情感世界的重视。《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就写到了音乐对心灵的强大作用,此后,这一时期的很多小说、剧本都塑造了从事艺术工作或喜欢艺术的主人公形象,如涂天璧《寻求》(1979)、徐薇《有一个青年》(1979)、售票员姑娘《谁生活得更美好》(1979)、顾盈盈《含羞草》(1979)等。而《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钟雨之所以对老干部痴恋不已,除了他的经历、思想和魄力,还因其“文学艺术上的素养”——他们都喜欢读书和双簧管。由此能看出张洁喜欢精神生活丰富的人物,非常看重文化修养和生活品质,关心人的心灵和精神状态,其写作也由此形成了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对人、人性和人情的书写偏好。⑩而且此时,张洁相信美好人性的力量,其人性观和文明观是古典的,所以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她才能酣畅淋漓地写出那样一份缠绵低徊的爱情,从而在1979年满目伤痕的劫后时期,描绘出一抹罕见的深情和温暖的色调,完成了如孟悦所分析的“生命战胜历史劫掠”的记忆叙事。(11)而这份爱情所具有的深藏心底、不求结果、不能忘记等高度的精神性质,也显示出其“已不仅是一种理想的情感生活形式,而且是寄托着人性期待的高度抒情化的美学形式”,(12)从而典型地体现出张洁此时期喜欢在作品中构建既富于诗意,又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某种抽象性的审美理想,其对矛盾冲突的解决也主要是依靠对理想人格和美好人性的书写。(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