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哲学中,柏格森的地位是比较特殊的。这里的“特殊”,与其说是理论上的,倒不如说是社会影响层面上的。一次大战前后,他曾红极一时,每逢授课,社会名流蜂拥而至,影响遍及整个欧洲乃至美洲。但好景不长,二次大战后,从名声到学问都很快销声匿迹。即使在今天的欧洲和法国,人们对他的学问的关注也已是残烬之兴。这种盛极即衰的现象,既有社会的原因,如恰逢两次世界大战,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他理论本身的原因。有人说,他的某些见解和信条一直残留在存在主义哲学里。这等于是说,他的学说实际上只是由叔本华、尼采的“非理性”哲学到现当代人文哲学的一个过渡。因为,正当他逐渐衰没之时,与他同年出身的胡塞尔的现象学在欧洲却有日趋兴旺之势,这不能不与他理论上的某些致命缺陷有关;这些致命的问题,使他的学说只能成为一个“过渡”,无法自成一体而影响日深。不过,如何全面理解和评价他的哲学历史地位,并非本文的主题。我们所初步探讨的,只是他的自我意识本体论以及由此表现出的哲学思维方式,因为这可能是柏格森哲学的重要内容。 一、绵延和直觉 1、“形而上学和科学的划界” 柏格森建立他形而上学的第一个前提,就严格区分科学和哲学(形而上学)的界限。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柏格森常常被指责为反对理性和理智,否定科学和知识。其实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柏格森历来重视科学知识,尽可能使自己的形而上学忠实于直接经验提供给人们的材料。他的一个学生梅尔曾引证柏格森说过的一段话:“首先,不能忽视科学。对科学像对哲学来说一样,只有一个可靠真理,它是通过经验而取得的东西。”(注:《西方文明的进展》,第18页。)柏格森绝没有、也从来没有摈弃科学和知识的价值,否认理性分析方法的作用。他只是认为,科学和理性的性质决定了它们的研究范围和对象是有限的,超出此范围和对象它们将是无能为力的,也就是说,科学和理性分析无力领悟和把握哲学的对象。他说道:“理智(即指理性——引者注)是什么?人的思维方式。如蜜蜂有天赋本能,我们也有指导我们行为的天赋的理智。由于自然指定我们去利用和支配物质,理智只在空间里才易于发展,并只在无机化的世界里才感到舒适自在。理智从一开始就指导自己去虚构事物,在发生于机械的技艺之前的活动中,在预测科学的语言中表现自己。而原始精神中的其他东西则是信仰和传统……无论如何,理智是心灵对物质的关注,因此,一旦心灵转为关注自身时,它如何能够仍然是理智呢?”(注:《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P84—85 tr.by Hulme N.Y.1912) 这个想法大体跟康德的思路相吻合,或者说,源于康德。康德认为,理性本身只提供认知的纯形式,理性只有向外的任务,只是认识外部世界的内容,却无法用纯形式来认识理性本身;因此,理性本身不是认识的对象,不是知识的对象,理性是物自体,是不可知的。从形式逻辑的角度看,康德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康德之后,许多哲学家、逻辑学家和心理学家认为,康德的认识论的问题,即纯形式和纯逻辑的问题,只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先天“形式”只是心理活动的一种形式、一种工具;因而,纯形式和纯逻辑只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内容,而心理过程又总可以归结或还原为某种物理的、化学的、生理的(医学的)的机制。这样,康德的认识论问题最终便成了一个由自然科学来解决的问题,成了一个知识的问题。 其实,说到底,康德所谓“理性不可知”,实际上就是一个“先验形式(先验逻辑)何以可能”的问题。如果把“先验形式何以可能”作为一个认知(科学知识)问题,那么按照康德的学说,只能仍旧由先验形式自身来回答“先验形式何以可能”(因为科学知识总是由先验形式“加上”后天内容来完成),结果就成了先验形式对自身的考察和认识,成了“形式”自己说明自己“何以可能”,等于没有回答问题。再进一步说,康德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先验的‘我’何以可能”的问题。既然是“先验的”,那就肯定不是一个知识的问题,不是认识的问题,知识必须有经验内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认为“先验的我”是物自体,是不可知的。所以,那些认为康德的“纯形式何以可能”只是一个科学知识问题(物理学的或心理学的)的想法,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明白康德认识论问题的实质究竟何在。 很清楚,“先验的‘我’何以可能”不是“认知”问题,是“认识论”问题,是个彻头彻尾的哲学问题。不过,康德在理论理性的范围内,回避了这个问题,合乎逻辑地说了声“不可知”。作为物自体先验的“我”果真不可知吗?叔本华说:不!物自体“可知”;那先验的我就是意志。不过,那不是科学的“知”,而是先验直观的“知”。叔本华认为,只要我对我内心深处的意识,即真实的我进行直观,就可以明白,那个“我”就不是经验现象的我,是意志。不过,叔本华还是没有从根本上回答“先验的‘我’何以可能”的问题。 柏格森对先验“自我”的回答大体沿自康德、叔本华,他说那是“绵延”,绵延就是一种永无止境的创造,是意志自由,是生命冲动。 2.“绵延” 绵延一词的法语是la duree,意思是持续、延续、持久。就柏格森想用la duree一词所表达的哲学内涵而言,“绵延”一词还难以反映其复杂的意思。不过,中文还确实一时找不出比“绵延”更恰当的词来对应这种意思,于是人们望文难以生义,不知是何哲学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