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闹”与土改语言共同体的想象 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有一个词语特别扎眼,这个词语就是“闹”。小说的叙事可以概括为:“闹——土地改革”。举数例如下: 程仁:“土地还是(有)许多道理,咱们今天就来把它闹精密,……”① 文采:“咱们这回是闹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么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说种地的要有土地,不劳动的就没有……”② 董桂花:“要是穷人翻了身,一家闹一亩种种多好。”③ 李嫂子:“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闹翻身,我看一辈子也就是这末的,明天死人,咱也不来了。”④ 顾二姑娘转述钱文贵的话:“这次村子上要是闹斗争,就该轮到顾老二了。”⑤ 顾二姑娘转述钱文贵的话:“她公公还说这一改革,要把全村都闹成穷人。”⑥ (他们——顾涌兄弟)好容易闹到现在这一份人家,可是要闹共产了……⑦ 她们就小锅小灶的自己闹起来了,都自以为得计,并不会明白这正是公公所安排好的退步之计。⑧ “闹”这个词语,暖水屯的村民喜欢用,区上来的文采同志也用,叙事者语言也喜欢用。它仿佛成了万能词语。“闹”可以出现于书面文言和书面白话中,也可以出现在口语中,不受语体的限制。“闹洞房”“闹元宵”这样的表达在不同方言中普遍存在。但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如此大量地采用“闹”字,有些用法可能是暖水屯这个地方的独特用法。暖水屯,应该属于河北张家口市,因为丁玲参加土改工作就在张家口市的怀来和涿鹿等地。查《河北方言词典》,没有收入“闹”。我请教了河北朋友,“闹”在河北张家口一带属于常用词语,如“闹一套房”“闹到这份儿上”。因此,“闹”确实带有一定的方言特色。“闹”的这种普遍性和地域性共存状态,使人物口头语言与小说叙事语言可以共享。 “闹”是一种行动。“闹土地改革”“闹翻身”“闹斗争”这类动宾结构,“闹”是动词,后面接名词。“闹”是一种行为与过程。“闹精密”“闹成穷人”这类结构表达“闹”的目的或效果。因此“闹土地改革”这一结构,就“闹”而言:关涉“闹”的主体与对象,是哪些人实践“闹”的行为以及哪些人被“闹”;关涉“闹”的状态,以何种方式展开“闹”这一行为方式;关涉“闹”的效果,“闹”到什么样子,“闹”到何种地步;关涉“闹”的目的,“闹”这一行为的目的何在,为了什么而“闹”。 “闹”同时自带一种声响。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不仅形容了春意盎然的可视的景象,而且仿佛使人听到由鸟鸣虫叫、草木生长发声、人们欢笑所组合的春之声。“闹”字本身的声音是一种响亮的声音。“闹”字的大量使用,表征了丁玲在讲述土地改革故事时追求一种可听的小说语言。“可听”的文学语言,指那种诉诸听觉又富有美感的文学语言。《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闹”字打破了人物身份的界限、跨越了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在小说的语言之流中。“闹”的表达方式,显示了不同身份的人物在塑造着独特的“语言共同体”,从而为农民“翻言”的实践创造了可能。“闹”打通了暖水屯的人们从日常生活向政治生活的话语表达,构建了暖水屯人们对未来土地改革的想象。这种“语言共同体”同时也表明了丁玲小说语言的大众化倾向,有学者对丁玲小说语言的大众化以实践意识的政治化不太满意⑨,如果语言的大众化自身成为一种艺术的表达,那又另当别论了。 据丁玲自己陈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主题表现农民的“变天思想”。小说的叙事重点就落在农民克服自身的“变天思想”而展开与地主的算账与斗争过程。算账与斗争,既是“闹”的行动方式,也是“闹”的语言表达。“翻身”与“翻心”的问题,成为探索小说主题的维度之一。有当代学者指出,“翻心”是对作品主题“最经济的概括”。⑩佃户去地主李子俊家算账,被李子俊老婆的软话击败,暖水屯支部书记张裕民对此有一句评论。这句评论在1948年8月版的《桑乾河上》是这样的:“庄户主还没有翻身啦,他们害怕,不敢要嘛。”(11)丁玲修改如下:“庄户主还没有翻心啦,他们害怕,不敢要嘛。”(12)“翻身”这一日常行为的政治隐喻意义指向人们经济身份和政治身份的转换,从被压迫者变为土地的主人。在张裕民看来,要实现“翻身”,必得先“翻心”。“翻心”乃是一种更内在、更艰难的意识转变。这种转变还得用言语来表现,因此,借用“翻身”“翻心”之说,杜撰“翻言”一语以显示“翻心”的言语表达。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佃农的“翻言”主要表现为与地主算账、斗争地主时的言语行为。“翻言”的核心问题是农民能否说出自己诉求的问题。因此,“闹”的语言表达,在土地改革中,主要呈现为农民“翻言”的形态。 二 “闹”的语言形态之一:“翻言”的艰难呈现 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佃户们“翻言”过程曲折艰难。小说重点描写农民与地主的算账以及斗争地主的大会共有四次:侯忠全找侯殿魁算账、郭柏仁等找李子俊老婆算账、郭富贵等找江世荣算账、程仁带头控诉并斗争钱文贵,而这四次描写不妨看作农民“翻言”经过的四个阶段。 第一步:侯忠全找侯殿魁算账。算账需要一套语言表达。佃户侯忠全去地主侯殿魁家算账,他在院子里听到侯殿魁的一句“谁在院子里?”就回答说:“二叔,是咱呢。”“二叔”这一喊,宗族血缘关系奠定了两人说话的身份意识,再要继续算账下去,自然就非常艰难。因为算账是建立在地主—佃农这一阶级对立的身份意识上。不破掉宗族血缘关系,算账的“翻言”就无法启动。因此侯忠全自己放弃了算账的意志,他不但没有进屋,还找扫帚扫地。侯殿魁顺势发话:你还有良心,你欠的一万款子因为是一家人就算了。(13)侯忠全更加无话可对。侯忠全找侯殿魁算账,注定要失败。侯忠全根本还没有“翻心”,当然也无法准备一套“翻言”的语言。地主面对算账,自有一套应对的表达:地是我的,没地你种啥吃啥?租地,是你求我的,并不是我强加给你的,如此等等,佃农往往难以击溃这套言说。侯忠全虽有去算账的行动,但却没有任何“翻言”的准备,算账行为彻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