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摆在我案头的是郁达夫致王映霞的书信94封,附录了郁达夫的《寻人启事》和《道歉启事》《毁家诗纪》,也附录了王映霞致郁达夫信十封、《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两篇文章以及回忆录《郁达夫和我的婚变经过》。有关郁王之恋的经过和双方陈述,客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情书中,郁达夫的情书是很有“卖点”的一种。早在1935年7月,《达夫日记集》已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其中就包括了跟王映霞相识相恋的《日记九种》。1938年7月郁王关系恶化,郁达夫先后发表《寻人启事》与《道歉启事》,1939年3月又发表《毁家诗纪》,被报刊广为转载,吸引了不少读者的眼球。但是,光读郁达夫情书,并不能了解郁达夫的全人全貌,甚至会把他仅仅视为一位作风浪漫、性格变态的颓废文人。所以,必须对郁达夫其人做一全面介绍,否则这部严肃读物就会沦为一部“八卦”书。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到底应该如何给郁达夫定位?这曾经是一个评价分歧、但前已经日趋统一的问题。 1930年11月16日,在郑伯奇主持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第四次全体大会”上,做出了“肃清一切投机和反对分子——并当场表决开除郁达夫”的决定。因为郁达夫表示不能经常参加“左联”的会议和拒绝参加散发传单、飞行集会一类的活动,又对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说过:“I am a writer,not a tighter.”(我是文人,不是战士。)郁达夫的本意,是说他不适合于参加实际的革命活动。 郁达夫是文人,这当然是不争的事实。作为文人,郁达夫身上当然也明显表现出文人的性格与气质。根据同时代人的回忆,郁达夫最为人称道的特质是天性仁爱,为人狷介,纯真坦白,不随流俗。而性格的缺陷则是有时过敏多疑,做事冲动。坦白是优点,但他有时坦白得过于天真;自谦是优点,但他有时发展到自我作践;率性是优点,但他有时过于冲动、不深思熟虑。创造社作家李初梨对郁达夫的评价是:“摩拟的颓废派,本质的清教徒。”女作家白薇对郁达夫的评价是简单的两个字:“好人!” 当然,文人立足于文坛,靠的主要不是人缘,而是作品。郁达夫的创作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众所周知,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人,郁达夫十分推崇鲁迅。他在《对于社会的态度》一文中写道:“我总认为,以作品的深刻老练而论,他总是中国作家中的第一人,我从前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将来总也不会变的。”此外,郁达夫还专门肯定鲁迅“在文坛上具有凌驾于一切的人格”。(《今日之中华文学》)虽然鲁迅的小说比郁达夫的忧愤深广,技巧圆熟,也更具实验性,但郁达夫在五四文学革命中同样占据一席无可替代的地位。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出版于1923年8月,而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出版于1921年7月,脍炙人口,对那个特定时代的青年一代尤其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居留上海时期,郁达夫享有的稿酬标准跟鲁迅一样,也是千字五至十块大洋。 郁达夫的中短篇小说约有四十余篇,实可谓毁誉交加、褒贬并存。其令人诟病之处,主要是“肉”的气息压倒了“灵”的馨香;此外,关于贫穷、潦倒、失业、酒精、鸦片、疾病等内容,也让读者感受到一种颓唐气息。如今经过时光的流逝、研究的深入,人们基本上已取得两点共识:一、郁达夫笔下的情色描写跟“邪狭小说”有本质区别,主人公表现的性苦闷乃至性变态,是跟当时那个畸形变态的社会紧密相连的,因此这种苦闷也同时折射出时代的苦闷,具有不容否定的社会意义。二、郁达夫小说的内容和风格也受到外国文学的明显影响,这种影响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 谈到《沉沦》的创作背景,郁达夫在《忏余集·忏余独白》中写道:“我的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残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故国的陆沉,身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所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力气,毫无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的《沉沦》。”上述回忆道出了《沉沦》中伤感情绪和苦闷心情产生的时代背景,坦陈了这些早期作品的社会反响和历史局限,并证实了变态心理学的一条原理:性生活方面的心理异常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因素,不是单纯的大脑生理生化功能障碍。 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他开笔写《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而郁达夫在日本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留学的四年中,所读的俄、德、英、日、法小说至少有一千部左右,所受的影响十分庞杂,其中既有高尔基的底层关怀、屠格涅夫的抒情风格,也有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自虐与变态、佐藤春夫的孤独与忧郁、德国施蒂纳的“自述式小说”、英国作家斯特恩的伤感主义,法国作家卢梭的“自我暴露”“返归自然”——以致有人将郁达夫径称为“中国的卢梭”。这种小说创作倾向,直到1923年之后才有所改变,但基本风格一直未变。 郁达夫是一位创作的多面手。小说之外,他还留下了五百多首诗词,据初步统计现存诗作494首,词11阙。他写旧体诗得力于清代黄仲则、龚定庵、苏曼殊诸人,对唐代诗人则酷爱白居易、刘禹锡。他的诗作意酣词健,新丽工巧,常以口语入诗,而少用僻典。诗中洋溢的激越至情,尤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刘海粟曾对郭沫若说:“你才高气壮,写新诗是一代巨匠,但说到旧体诗词,就深情和熟练而言,稍逊达夫一筹。”郭沫若点头而笑,心悦诚服。(刘海粟:《〈郁达夫传〉序》)郭沫若还承认,除开旧体诗,郁达夫的天资、学识、外文修养都比他高,小说成就更比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