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之于灵魂,正象医学之于肉体。哲学教育在陶冶精神,开启心智和净化灵魂方面的功能与作用基本上为大多数哲学家所认同。比如,普罗塔戈拉认为,医生用医药治疗人的躯体,智者用逻各斯医治人的灵魂。在《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代述普罗塔戈拉的观点:并非健康人比病人更智慧,也非弱论证的人比强论证的人生来更愚蠢,而是在于灵魂的状态不同。使灵魂状态向相反方向转化乃是智者的使命。“医生靠药物促成这种变化,智者则用逻各斯促成变化”。〔1〕 而其他各种形而上学普遍认为,一个精神健全的人应当具备关于外部世界是什么,人这个小宇宙是什么的基础知识和基本信念。哲学的作用就在于向人们提供传授这样的知识,灌输强化这样的信念,医治愚昧与无知这种普遍的心灵疾病。然而怀疑主义认为,心灵的健全在于不受各种形而上学信念和知识的干扰。在怀疑主义看来,独断论的信念和知识不能致使灵魂健全,并不具备治病的功效。患病的不是一般平常人,而是以心灵医师自居的形而上学家本人。怀疑主义作为一种元哲学意义上的精神治疗术,它并不向大众兜售确保灵魂健康的灵丹妙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药物。怀疑主义的目的在于杜绝谬种流传的根源,切除赘附于心头的虚妄观念之肿瘤,解除心理负担和精神紧张。怀疑主义者也以医生而自居,但不是普通的医生。其病人不是一般大众,因为大众的精神是健康的。他的病人是形而上学家,他是专门治疗独断论的特殊医生。怀疑主义作为反哲学的哲学,实际上就是形而上学的病志或病历。在这份病历上,有症候、检查和诊断,还有药方。 怀疑主义认为形而上学的典型症候是“卤莽”(propeteia )和“自负”(oiesta)。〔2〕经过检查和诊断, 怀疑主义发现导致“卤莽”和“自负”的病因乃是形而上学家在未经批判考察自己的认识能力的情况下就去探究外部世界这种非显明之物,就去草率地下结论,或者说过于相信自己的理解力,独断地认为它能揭示事物的本性,穷尽一切真理。蒂孟在《讽刺诗》(silloi)中,以尖酸辛辣的言辞嘲笑着形而上学家的傲慢与贪求:“夸夸其谈的人啊,肚子里充满了空洞的自负”。〔3〕“ 我看到了一个贪婪的腓尼基老渔妇指斯多亚派的芝诺,用愚昧无知的自负寻找着各种东西;但她那精心纺织的渔网由于太小而被撑得支离破碎;她的心智不比一患废话更为有用”。〔4〕 怀疑主义认为,人类的理解力只能把握现象中已有的东西,一旦离开了显明之域,涉足非显明之物,那就是妄用了这种能力,夸大了它的作用。用休谟的话来说,人类的心智“无论如何不配作那样辽远,那样深奥的研究”。塞克斯都指出,一切理性的推证不能离开感觉经验,不能同现象相悖,“如果理性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把现象偷走的骗子,难道我们还不应当怀疑它为非显明的东西,反而去跟随它表现出卤莽轻率来吗?”〔5〕 怀疑主义进一步挖掘形而上学的病根。认为形而上学之所以相信理解力能够把握非显明之物,乃是基于一种不合法的类比,即通过经验上的简单类比产生对本原或始基的冲动,对支配宇宙的最高原则的冲动,编造超验的形而上学的神话。塞克斯都描述了独断论的类比原则,他说:“有一种来自远古的旧观念,在自然哲学家中颇为流传,即相似的事物认识相似的事物”。〔6〕 费罗劳斯根据自然现象的同类相聚和同类相知,便得出结论:“求知的理性与所有事物的本性相通或相契合,因此具备某种相似的结构,因为以同认识同乃是基于本然的事情”。〔7〕波塞多纽在《蒂迈欧篇》的注释中也采用了这样的类比。他说,正象光是由具备流变形式的视觉器官来认识的,声音是由具备通气结构的听觉器官来认识的,同样万物的本性应当由与其相似的理性来认识。而万物的结构是数,因此判断万物的理性也应当被称为数。〔8〕 柏拉图也借助这种类比原则证明灵魂的非形体性。他说,如果五种器官由于感知不同的对象而分别类似于对象,那么灵魂由于认知非形体的理念,如数目、限度等等,因此也必须类似于这些东西,所以是非形体的。〔9〕 怀疑主义指出,形而上学的类比原则是不合法的,因为它超越了现象,在经验中找不到确切的根据。我们可以说,每一种感觉都有自己的可感对象,但没有任何根据说,我们的理性有一个超验的对象,而且这个对象必然与理性同构或契合。理性的对象只能是感觉印象,它的功能也仅限于对经验材料进行分析整合。另外,怀疑主义还发现类比原则不仅是形而上学用来确立主体认识能力的手段,而且还是用来解释和推证一切非显明之物的实在性的“万能钥匙”。比如在阐释神的观念的起源和论证神存在时,形而上学运用了两种较为典型的类比方法。一种可以称为“宇宙的有序安排”(para teskosmikes diatakseos), 即近代哲学意义上的“宇宙设计论”。形而上学利用日常生活中的事例进行类比:正象一个站在伊得山上放眼远眺的人,当他看到大批希腊军队排着严密的阵容,有序前进在特洛伊平原上,就会萌生一种观念:一定有一个最高统帅在指挥安排士兵的布阵列队。因此,那些最初观察天象的人当看到太阳东升西沉,群星循序运转,他便会猜想如此美丽的秩序,如此微妙的苍穹决不会自发而生,必定存在着某种超越一切的,永恒不朽的动力因,宇宙秩序的安排者或设计师(demiourgos),他就是万能的神。另一种类比法叫作“超越人性的方式”(kataten apo ton anthropon metabasin)。形而上学认为,对于一般的凡人来说,都可以形成“快乐”、“幸福”、“智慧”、“善良”、“长寿”这样一些有关德性的观念。同时,人们的想象力可以把这些属人的德性放大,甚至无限地放大,直至一种超人性或非人性的极限,形成永恒不朽、至善至美、全知全能的观念,这些观念如此完满以致于不能不存在,即必然指示出某种最高的精神实体,这个实体集永恒不朽、至善至美和全知全能于一身,他就是神,宇宙的普遍原则。〔10〕怀疑主义指出,形而上学通过不合法的类比得到的关于神存在的结论是一种超验的假设,没有任何必然性。从经验世界到超验的非显明之域没有一座绝对可靠安全的桥。尽管人心可以设想一种致善致美的观念,但这种观念毕竟不等于实在本身。塞克斯都说:“并非能被思想的东西都是实在的,一件事情可以被思想但并非存在,这是可能的。如马人和六头女妖”。〔11〕怀疑主义抓住了形而上学的症结所在:试图借经验类比推证超验的实在,试图从思想观念中推出作为理性宇宙的立法者和最高原则的神。形而上学的这种冲动和妄想无异于梦人呓语,无异于杜撰马人和六头女妖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