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亨利希(Dieter Henrich)大仁大义, 以我的一篇评论文章〔1〕作为契机,展开一场带有元批判性质的讨论,旨在袒露其哲学研究的宗旨。他就“何谓形而上学——何谓现代性?”所提出的这12条论纲,简明扼要地提供了一种反对设计,对此,我在这里不可能如法炮制,一一做出答复。更确切地说我的论述具有一种对哲学研究这一公众事业及其主题作前理解的特征。这篇文章不光是要把争论的细节阐述清楚,也要提供一个机会,使我们能够弄懂这位杰出同仁的思想动机——本着友好的态度,怀着敬重和仰慕,去审视其思路,并把它作为一面镜子,以便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动机。 近年来,D.亨利希比以前更加坚定不移地做康德之后一直还在坚持的形而上学的卫道士。这种形而上学始于康德和费希特的自我意识理论,后来又吸纳了由黑格尔的现象学、荷尔德林的颂歌以及贝多芬的交响曲所构成的三重奏。亨利希高举后形而上学的大旗,反对当代盎格鲁—撒克逊思想中的自然主义背景哲学。事实上就是要在分析唯物主义面前证明其有效性。亨利希的这一抉择开辟了一条新思路,它要求把认知和行为的主体的自我关系及其自我理解作为出发点。主体应当追溯到作为自我解释的标准视界,并且具有建构世界功能的主体性那里,而不必根据偶然的事和物所构成的世界来理解自身。 因此,形而上学、对自然主义的拒绝以及回归主体性也就构成了亨利希哲学研究的主题。亨利希研究哲学从来也不隐讳其关怀对象:“自我通过对自身正确性范畴的考察,来为它的存在问题操心。最终,自我或许能够替其自身的可能性找到内在原因,使自我不会象面对自然那样感到陌生和无关痛痒,因为在自然面前它必须尽量捍卫自身”。〔2 〕亨利希的这段话忽视了“自身可能性的内在原因”应当满足的条件,亨利希难道是一开始就对这些条件作了限制,以致于最终只有和物质相对,并从内在渗透到自然当中的精神,亦即无论如何都能从柏拉图传统角度加以理解的精神作为合适的选择对象尚在考虑范围之内?不管怎样,亨利希都认为,现代意识的地位不是由纯粹的自我捍卫的偶在性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捍卫一种有意识的、始终不渝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这种有意识的生活只有借助形而上学手段才能醒悟过来,那么形而上学和现代性之间便保持着一种内在联系。亨利希的《论纲》讨论的就是这种联系。 亨利希在研究过程中把恢复(形而上学与现代性之间的)这种联系,同那种回归形而上学的做法区别了开来。回归形而上学遭到了似乎只会惹是生非的现代性的拒绝。此外,亨利希还和“出于同样动机”要求“克服形而上学”的做法划清界限。亨利希完全有理由反对(把他和上述两种做法)混为一谈。就此而言,我觉得我和他在基本信念上还是比较接近的。这里指的是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思想抉择问题。打着自我意识、自我决定以及自我实现的旗帜,现代性的规范内涵释放了出来,但是,决不能把它和自我捍卫或自我支配的盲目主体性等同起来。 谁如果把它们混为一谈,就会不是强调前者,就是偏袒后者,从而要么彻底丧失现代性的规范内涵,要么回过头来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认知—工具遗产(尽管它需要加以补充)来界定现代性的规范内涵。黑格尔认为,即使人们根据其思想的政治内涵来评价哲学家,哲学家也不应感到愤慨。亨利希并不属于反对人们在宽松时代才敢称之为“1789理念”的伟大同盟。在该同盟里,诸如L.斯特劳斯(Leo Strauss)、 海德格尔以及A.格伦(Arnold Gehlen )这样彼此差异极其明显的宏儒大哲并肩作战。即便是从K.施密特(Karl Schmitt)到L.斯特劳斯所选择的这样一条看上去似非而是的路子,到了我们这一代业已变得可能。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人们正在放弃把现代理性和工具理性等同起来的做法。亨利希坚决反对这样做,并且振振有辞;固然,他也会对我关于表面上纯粹的哲学思想却包含着丰富的政治内涵的尖锐观点有所保留。因此,尽管亨利希代表的是整个同盟,但我们还是必须就其设计本身进行讨论。我将根据形而上学、反自然主义和主体性理论这三个关键词来逐步展开我的问题。 一 把科学史上的范式概念应用到哲学史上,并根据“存在”、“意识”和“语言”对哲学史进行粗略断代,这样做已不足为奇了。根据施奈德巴赫和图根哈特,可以相应地区分出三种思维方式,即本体论、反思哲学和语言学的思维方式。尽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矛盾重重,但是,随着巴门尼德而产生的形而上学思想一般都把存在者的存在问题作为出发点,——因此,这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思想。真知追求的永远都是普遍性、永恒性和必然性。无论是以数学为摹本,把真知理解为直观和回忆,或是以逻辑学为摹本,把真知看作沉思和话语,认识所把握的都是存在者自身的结构。众所周知,本体论思想转向唯灵论(Mentalisimus),主要是由对存在先于思想的怀疑以及对方法问题的特别反思所促成的。认知主体的自我关涉打开了通往表象领域的大门,而表象领域是内在的、固有的,它属于我们所有人,并领先于所表现的客观世界。形而上学最初是关于普遍性、永恒性和必然性的科学;它只有在意识理论中还能找到等价物,而这种意识理论从先验的角度阐明了普遍综合判断的客观性所必需的主观条件。 我们如果就这样来确定形而上学一词,那么,在现代反思哲学前提下可以说不存在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思想。有的最多只是对意识哲学改造之后的形而上学问题的探讨。这样我们就可以解释清楚康德对待形而上学的暧昧立场,以及康德的理性批判对形而上学这个概念的意义的改变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象亨利希那样坚持用“形而上学”一词来指称对追求人和世界的整体性的形而上学问题所作的任何一种探讨。这样认为同样不无道理。原因在于无论莱布尼兹或斯宾诺莎以及谢林,他们的方案都没有超越一点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构建的庞大的体系所形成的传统,康德的两个王国学说就更不必说了。在海德格尔看来,连尼采都是一位形而上学思想家,因为他是一位处于主体性原则支配之下的现代思想家。这样光围绕着名词概念争论不休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那么,真正的争论焦点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