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试图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作为西方哲学、因而也是唯心主义哲学的发源地,古希腊哲学是否与我们今天所称的“自我中心困境”这种论证方式具有某种联系。这样的论题要求把一种在近代以来的哲学中才充分、显著地呈现出来的论证方式与古代哲学联系起来,这意味着我们将不是一般地讨论古希腊哲学,而是要发现这样一种论证,如同在西方近现代哲学中一样,它构成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的一个逻辑的基础。然而,由于其原始性质,在古希腊哲学中断言多于论证。并且,由于古希腊人的哲学旨趣在许多方面都与近现代哲学家非常不同,这使得出现在他们哲学中的有限的论证也往往并不是我们所瞩目的那一种。无疑,这为我们的辩析增加了难度,也给我们的讨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一 按照培里(1876—1957,美国哲学家、新实在主义者)的看法,“自我中心困境”是西方近现代哲学中的本体论唯心主义进行自我论证的一个主要依据。所谓本体论唯心主义是指这样一种哲学观,它认为,每一个事物都可以表述为这样一个复合关系:“我认识某物”。在这个命题中“我”作为复合关系的初始项是不需要任何进一步界定的,它可以更明了地用“自我”来代替。“某物”则具有无限的外沿,它指代每一个事物和任何事物。而“认识”关系和“认识”活动表示与一个对象相关的意识的任何形式,可以指思想、记忆、愿望、领悟或者要求。于是本体论的唯心主义就可以概括为这样一个命题,它用自我与事物间的认识和复合关系来定义事物。本体论唯心主义认为这个命题能够成立的理由之一在于:一个人不能想到事物离开意识而存在,因为一想到它,事实上就把它置于意识之内了。一个人能说出的任何事物,都是作为他的观念、认识或经验的对象而跟他发生着关系的。这个事实被培里称为“自我中心的困境”。 培里指出,尽管自我中心困境这一事实是一个毫无疑问存在的情境而且也是哲学最重要的原始发现之一,它实际上却只是一个方法论的特殊困境,而不是一种真正的论证。它产生于企图发现对进入认识关系的事物而言,这种认识关系是不是不可缺少的。而对于一个认识情境来说,某种涉及对象的关系总是无法被彻底清除的。这一事实表明了这一困境的如下含义:每一个认识者总是会把自己的认识带入他对问题的解决中去。但是,按照恰当的逻辑,这种处境无非说明:认识就是认识。它没有也绝对不能证明唯心主义想要靠它证明的东西,即它不能证明;存在即被认识,要存在或成为存在,事物就必须被认识。 从根本上看,“自我中心困境”乃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体现着唯心主义的一般本质。的确,得力于“自我中心困境”这种哲学发明,唯心主义发展出了更为精致的、似乎难以反驳的形式,但它并没有使唯心主义变成其它的什么东西,毋宁说,唯心主义只是企图借用这种特殊的逻辑含混使自己的立场得到强化。唯心主义乐于断言,诸存在物既是意识的内容,它们就不能同时又超越意识。而这一点之能够被坚持的唯一理由在于:意识,即本质上主观的东西,本身是超越的。这也正是在“我认识某物”中为什么“我”不需要任何进一步界定的原因。而正是因为对认识意识先在性的这一肯定,任何存在必然依赖于意识、依赖于与意识发生是某种关系才能得以存在,这一点才得到了证明。这两者,即对认识意识的先在性的肯定、对存在依赖于对它的认知的肯定,便共同构成唯心主义的基本原理,同时也是“自我中心困境”这一论证的实质特征。 唯心主义在从古至今的历史发展中,形式各异,色彩繁多。因为其基本原理可以适合于各种不同的解释。这个原理在其一般的形式下肯定了认识意识的先在性,因此,对于认识意识有多少种不同的理解,它就有多少不同的陈述形式。同样,作为唯心主义的论证手法,“自我中心困境”尽管并非总是被自觉地和显著地强调,它的确伴随着唯心主义发展的始终。如果我们承认近现代西方的唯心主义乃是西方哲学发展过程的一个自然阶段,那么我们或许能够发现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是如何不自觉地利用“自我中心困境”这一情境的。这将说明某种特殊的逻辑圈套是人类认识始终面临的情境,而由于人类对自己思维本性的一再的和深刻的误解,这种情境被以各种方式所利用。 二 每一种哲学构造都有自己历史的、思想的背景和前提。因此,在讨论希腊唯心主义的主要形态之前,简要地考察一下希腊哲学的早期发展是必要的。 一般认为,泰利士通过宣称万物的始基是水而成为西方历史上的第一个哲学家,并开创了米利都学派以及此后希腊的自然哲学传统。希腊早期的宇宙论者试图发现构成世界的某种统一原理,以此赋予事物表面的混乱以一种背后的秩序。始基概念的提出开始了人类持续至今的哲学努力,它实际上表明,人们相信在事物纷纭繁杂的现象后面存在着更深刻的、人们可以把握的统一的实在性。米利都学派认为,世界万物形成(构成)于某种单一的物质。由于他们在诸如水、气、火等等可见的感情事物中找到了万物的始基,这一学派的见解便与唯物主义具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几乎与此同时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却并不在任何感情事物中寻求始基,他们以数学家的敏感和洞察发现了数的神秘。他们认为万物皆由数构成,宇宙的秩序依从于数学规律,而由于数的概念和数学的抽象规律极大地依赖于我们的理性能力,这种学说便开创了希腊哲学的另一伟大传统,它本身则持续不断地给希腊的唯心主义哲学提供刺激。 由此我们发现,早期思想家极力想要解决的实际上就是“一”和“多”之间的矛盾,而这是贯穿于希腊哲学(直到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基本主题。在早期思想家之后,希腊哲学的发展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感情世界日益受到轻视,而理性世界则被抬高、推崇到直至神秘的境地(柏拉图)。赫拉克利特在强调“万物皆流、无物常住”的同时,告诫人们宇宙万物乃是被一种称为“逻各斯”的永恒原则支配着的,认识这种“逻各斯”就是人所能拥有的唯一智慧。在他看来,“逻各斯”既是宇宙运动的原则,又是人的灵魂(思想)的原则,“‘逻各斯’是灵魂所固有的”。由于他赋予宇宙法则与人的理性,思想法则这种同一性,赫拉克利特使人们对宇宙统一性的认识向精神性的领域大大地跃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