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论 关于主—客体关系问题的讨论是本世纪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的、甚至是中心的内涵。如果说现代性的特征可以在尼采“上帝死了”的宣言中得到最简要的再现,那么后现代性的内容也就可以概括在“主体死了”的断言之中——这里的主体当然是指作为单子个体的主体,而非作为社会群体的交互主体。 但人们往往满足于这种一般性的确定,然后便放弃了对主体问题的进一步细致讨论。而近十多年来英美哲学与欧陆哲学向主体问题的一再回溯首先表明:主体实际上死而未亡;而且它同时也表明:在对主—客体关系的起源完成启蒙之前,任何死亡宣告都只能是危言耸听。 所谓对主—客体关系之起源的启蒙,无非是指对主—客体问题在人类思维发生史方面之形成原委的深入研究,尤其是对自笛卡尔以来的思想发展史的深入研究。当代对笛卡尔哲学的探讨已经可以导致一个基本共识的产生:主—客体关系源于哲学反思。由此而来的进一步问题便是:主体的死亡或主—客体关系的消亡是否必须以摒弃反思哲学甚或整个哲学反思为前提? 下面的研究便与上述问题有关,它试图从胡塞尔的主体性意识分析中找到回答这些问题的基点。 胡塞尔的现象学常常被标识为一种继承并发展了自笛卡尔以来欧洲思维传统的反思哲学。这种标识当然有其合理性,因为几乎无须再论证的是,反思在胡塞尔那里是一个认识论的中心概念,它是“对意识一般之认识的意识方法标题”并作为“绝然的内在感知”而具有“绝对的权利”(《胡塞尔全集》Ⅲ/1,第165、168页。 以下简称为《全集》)。但在现象学哲学的进一步发展中,这种突出反思性的态度——或者也可以说,这个从笛卡尔一直沿至胡塞尔的反思哲学传统——受到了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的批评:一方面,人们对反思的优先权提出疑义,并且声言它植根于另一些更原初的结构之中,例如海德格尔对存在理解的偏好便属于这个方向;另一方面,例如萨特和其他哲学家认为,在反思的特征中可以确定出变异的因素——一种在原本的体验与后补的反思之间的变异。更具体地说,这种变异或者表明为一种由于反思而必然形成的添加,或者表明为一种通过反思而造成的无可避免的损耗。换言之,与各种原本意识(原意识)相比,我们借助于反思而追获的东西在一些人看来有了增多,在另一些人看来有了减少。反思据此而是一种篡改了原本生活的再造。 当然,这里的讨论主要并不是针对这此批评;我们在下面将会看到,胡塞尔本人在他对意识结构的长期分析中早已意识到这些批评,甚至常常将它们用作自我批评。这里的任务毋宁在于询问和探究:胡塞尔是否曾对这些问题做出过回答,或者说,是否能够对这些问题作出答;接下来的任务还在于进一步询问和探究,这些问题将会导向何方? 我在下面将首先(Ⅰ)尝试重构胡塞尔关于前反思的和前意向的原意识之思想,然后(Ⅱ)由此过渡到对作为方法的、现象学反思的反思意识的描述上。接下来(Ⅲ)是对这两种意识种类之间的复杂关系的揭示。这里可以看出,对原意识与后反思的描述是极为困难的;而在把握到这种困难性根源所在的同时,一门反思哲学的原则可能性便最终(Ⅳ)可以得到切入的思考。 针对上面所列出的批评,我在这里首先析出并强调胡塞尔在这个课题领域中的三个想法:1,原意识与后反思之间的关系在于, 原意识是一种原初的意识并且构成后补性反思的基本前提。2, 无论这种原意识是多么重要和根本,它实际上也只有通过后补性的反思才能被发现、被澄清并且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对象;甚至在原意识和后反思之间的区别本身也是在反思中才得以显现出来。3)这里所说的那种反思,即, 使原本被意识到的意识生活课题地成为对象的那种反思,原则上是指方法的、现象学的反思。它意味着一种本质不同的意向性,一种内在的、描述性的、相应的意向性,它对立于通常意义上的意向性,即假设性的、超越的、构造性的意向性。 一、原意识作为前对象性的意识和原本意识 胡塞尔在1911或1912年写下的两句话常常被引用:“每一个行为都是关于某物的意识,但每一个行为也被意识到。”“每一个确切意义上的‘体验’都内部地被感知到。但这种内感知并不在同一个意义上是‘体验’。”〔2 〕这里的“内感知”也被胡塞尔在其他地方称作“原意识”(Urbewuβtsein)、“内意识”(inneres Bewuβtsein)或“自身意识”(Selbstbewuβtsein)〔3〕,它无非意味着对在进行之中的行为本身的一种非对象性的意识到。胡塞尔赋予这种对“确切意义上的体验”和“内感知”的区分以极为重要的意义,以致于他在同一篇文字中甚至写道:“我在《逻辑研究》中所到看到的整个现象学就是在内意识之被给予性意义上的体验的现象学。”(《全集》XXIII,第309页;或《全集》X,第127页)此后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中,胡塞尔再次强调了这个区分和他关于原意识的思想(参阅: 《全集》Ⅲ/1,第45、77节)。 甚至在后期的《笛卡尔沉思》和《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中,关于原意识的学说——如果我们可以将胡塞尔的那些不系统的、但不断持续的对此意识状态的研究称作“学说”的话——也仍然是重要的探讨课题(参阅:《全集》Ⅰ,第81、132页; 《全集》Ⅵ,第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