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在写完“三大批判”之后,便开始追问那个始自苏格拉底的话题:“人是什么?”我无意探究康氏是否把对此问题的解答建立在理性批判的基地上,而是试图就此问题谈谈恰从批判“理性异化”开始的本世纪西方哲学所走过的道路及其启示。 一、蔚为壮观的两大思潮:根除“理性异化” 由柏拉图奠基到黑格尔集大成的西方传统哲学在本世纪受到了毁灭性的批判,几乎毫无例外地被西方哲学理论界指证为应当寿终正寝的“传统形而上学”(ta meta ta physica)。 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可回溯到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以及早期英法实证主义者,他们那里已见出现代西方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和英美分析哲学的端倪。而胡塞尔和弗莱格则分别以发现“内在现象的先验性”和“逻辑分析的经验性”成为两派哲学的奠基人。不过,真正使两派哲学成为涵盖众多支派、影响巨大之思潮的,却是他们各自的学生M ·海德格尔和L·维特根斯坦。 从海氏经萨特到梅洛·庞蒂,都认为作为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批判对象的传统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归结为:1. 追寻最终的物性或理性的实体,用绝对存在与具体存在相互循环论证;2. 追求对实体解释的确定性,但绝对存在一旦获得确定性的定义反倒不成其为绝对存在,而成为存在者(某种特殊的始基、存在物或其某一属性);3. 确定性等于存在自身稳固不变,因而“时间”本身变成永恒凝固的“此刻”;4.对象的固定化、 永恒化等于主客只有在符合论的认识中才能统一起来。(参见陆杰荣《海德格尔对传统哲学批判的实质》,《辽宁大学学报》1986〈1〉)传统哲学始终把人包括在诸存在物中, 把人作为已然的存在与其它物平列,并力求发现它们所谓共同的本体,结果是人变成了单纯的材料或对象化的功能,人性消失在物性中。不难看出,海氏及其学生们从反对绝对理性主义、实体主义的立场出发,意在用具体个体取代普遍实体的存在,而时间性就是个体(特别是人,Dasein)的暂时性,非确定性就是人们展现自身的各种可能性。 与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殊途同归,包括日常语言分析学派、罗素和前期维氏的逻辑原子论、批判现实主义等等学派在内的英美分析哲学,从追求知识的经验(实证)性立场出发,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拒斥形而上学”运动,认为:1.传统哲学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是认为包括价值命题在内的全部形而上学命题的真正意义和最后内容可以用知识来阐述,因而使知识超出经验范围去追究世界的绝对和万物的本体(ontos );2.传统哲学的论题既不是经验综合命题,又不是先验分析命题; 既不能对经验事实进行描述,也不具备重言式的逻辑意义,所以是无意义的形而上学问题;3.因此, 哲学只是一种对科学语言进行逻辑分析的活动,只是刻划科学知识的方法论、认识论。维氏在《逻辑哲学论》、石里克在《哲学的演变》、卡尔纳普在《通过对语言的逻辑分析取消形而上学》中都曾明确表达过彻底清除形而上学的思想,虽然他们在断言形而上学陈述不能给出知识、没有理论意义,因而不是哲学的同时,还承认它作为一种对人生态度的表达有其自身高贵的价值存在。 的确,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和分析哲学都从不同角度击中了传统哲学的要害。 传统哲学以高度同化和简约方式观察世界,将一切统归到它们的开端,如上帝、绝对精神等抽象本体,并以此为终极目的。其有限的归纳、无限的抽象和演绎,把世界变成现实背后的僵死的超验世界。(参见杨友成:《科学世界观与形而上学世界观的较量——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论辩》,《哲学研究》1996〈8〉) 就对人的认识而言,不论把人降为物(马克思曾经指证某些唯物论“敌视人”),还是变成神,都是把人的某种“共性”(主要是“理性”)异化为人的某种绝对的实体性本质,然后再把完整的人归结为这种片面的本质。不错,苏格拉底所谓“认识你自己”,也许正是为了把人从物中升华出来,但他却把这个“自己”变为普遍抽象的概念,由此导致了他和柏拉图的理念论。(参见叶秀山《无尽的学与思》,云南大学出版社,1995)柏拉图认为真正的人以自己用理性支配激情和欲望的活动体现自身之理念本质,这就为亚里士多德关于人的本质在于人的理性之说开辟了道路。亚氏作为古代“人是理性动物”的最大代表,由于其“第一哲学”落基的理性传统,便已内在地包含着从理性形而上学向神学形而上学过渡的必然性。中世纪,源出于希腊传统的逻辑,被用来论证源出于犹太传统的上帝。三段论与灵魂不死结合,世俗人(物性)与天堂神(理性)分立,宣告了古希腊理性精神的终结。 笛卡尔作为欧洲近代哲学的奠基人,以思想反思(思想〈主语〉思想〈谓语〉思想〈宾语〉)的方式确立“我思故我在”。(参见谭裘麟《笛卡尔的“我思”理论及其内在矛盾》,《哲学研究》1997〈3 〉)在他看来,“我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114页,三联书店,1958)。 康德意识到理性不是神,笛氏“我思”在思维中自身分裂。“思想对思想的思想”是纯思想,纯思想即思维中高度抽象的思想形式,它无法与思想内容达到真实统一。他批判了独立自在的我思,揭示了我思不是某种空洞无内容的纯形式。但他对绝对理性的扬弃却并不彻底,《纯粹理性批判》把“我思”作为人的先验能力,《实践理性批判》把理性(道德实践)看成人的本质,以特殊的方式强调了理性对于人的意义。黑格尔把传统形而上学发展到最完善最极端的形式。神圣的绝对理念作为放大了的理性决定着整个世界的根本运动,近代哲学探讨的思与在、主与客在绝对理念的运动中合而为一。于是,思(理性)终于又成了全知全能的神,自我发展,自我扬弃,更自我肯定,活人只是它在自觉阶段的表现环节,本体理性异化为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