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西方哲学以向传统哲学的逻辑主义提出彻底挑战而确立起自己的根本范式。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以存在主义、意志主义、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现代哲学对西方哲学传统的彻底反省,理解为一种努力超越和转换传统哲学主客二分式的自然主义范式的文化运动。传统哲学的主客二分式的自然主义信念突出地表现为:本体论上的实体主义、认识论上的理性主义、方法论上的科学主义。现代哲学超越传统哲学就是超越主客对立,具体表现为存在主义哲学的超越实体主义、意志主义哲学的超越理性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超越科学主义。这是研究现代西方哲学范式转换达到的一般结论。我们认为,停留在这样的结论上是不完善的。因为这只是从否定的角度揭示了现代西方哲学的工作。固然,现代西方哲学的工作重点似乎在“破”的方面,但现代西方哲学也在积极主动地构建着一种新哲学。事实上,没有哪一个世纪的哲学像现代哲学那样建构出这么多的新哲学。并且,在价值取向上,这些新哲学一改传统哲学的“逻辑面具”,呈现出明显的诗化倾向或非逻辑化倾向。现代哲学紧紧围绕超越主客二分的逻辑主义立场来运思,主张从根本上取消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走向主客不分的本源性情感体验,走向审美化和艺术化,进入“诗歌的、非概念的、无体系的领域”。现代哲学就是要在这场大破自然主义迷阵的文化运动中,走出逻各斯中心主义,确立起创建诗化哲学的新信念。诗化哲学将哲学置于一种全新的维度中,要求哲学从原则上与任何逻辑方法区别开来,而回归到审美体验或艺术隐喻中来,不再相信哲学对超逻辑的诗或文学具有任何优越性,而是主张哲学本来就是诗化的。从哲学的逻辑化走向哲学的诗化,表明审美境界成了现代哲学的最后归宿。现代哲学的惊世之言——“哲学终结”标志传统哲学向现代哲学的转向。“哲学终结”说的就是那种以抽象的普遍的逻辑为最高哲学原则的形而上学终结。哲学的终结不是要埋葬哲学,而是导引哲学走向传统自然主义的囚笼,走向诗化境界。“哲学的终结”在叔本华那里,只是意味改变传统哲学逻辑化运行轨道;在罗蒂那里,只是意味“防止哲学走上牢靠的科学大道”〔1〕;在海德格尔那里,只是意味“存在之思”的开始。现代哲学从传统的逻辑主义立场向现代的诗化境界的跃升和转型,完全可以理解为是要重建哲学权威、再造哲学辉煌。这是现代西方哲学范式转换研究不容忽视的一个方面。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就不能对现代西方哲学的范式转换做出完整的客观的评判。 一 西方传统哲学是逻辑主义的,传统哲学离不开逻各斯就像教徒离不开上帝一样。古希腊哲学的主流把逻辑的思维方式当作人类最基本最原始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从柏拉图开始,逻辑主义就成为了贯穿西方哲学发展过程的根深蒂固的模式。现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实际上并没有带来这种传统的思维方式的转向,反而在近代自然科学的刺激下极大地强化了这种逻辑思维方式。正是黑格尔把逻辑主义发展到最完备的形式。在逻辑主义的统摄下,整个世界被二重化为现象世界和本质世界,并且本质世界高于现象世界。由于只有永恒不变的本质世界才是唯一被认可值得去追求的真实世界,所以西方传统哲学一开始就把情感体验这种“变化不定的现象世界”“悬置”了起来,渐渐地淡忘了诗或诗性体验。西方传统哲学容忍哲学和诗之分离的结果必然是使哲学和逻辑不合法地联姻。哲学和诗、哲学家和诗人成了具有相反意义的概念。罗蒂就指出:“柏拉图是相对于诗人来定义哲学家的。”〔2〕西方哲学传统自柏拉图以后,不仅过于严格划分哲学和诗的界限,并且片面主张做为“科学之科学”的哲学优越于文学,哲学家高贵于诗人,因为哲学追求的是真理和确定性,使用的是纯逻辑的理性的语言,而文学或诗是隐喻的、虚构的、想象的,因而是不真实的。 近代的维柯第一次从语言学的角度提出哲学的诗化问题,并把诗性思维、移情隐喻从一种审美欣赏和艺术创作现象提升为人类的心灵结构的最初原点,人类文化起源的一个最基本原则,并扩展为世界观和形而上学,极大地高扬了诗和诗性思维的地位。维柯指出:“我们发现各种语言和文学的起源都有一个原则:原始的异教诸民族,由于一种已经证实过的本性上的必然,都是些用诗性文字来说话的诗人。”〔3〕他还非常清楚地看到:审美的移情植根于人类精神结构最内的最隐秘的层次,是人类精神生活开始萌芽的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标志。随后,近代的康德在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明确划分知识和道德两个不同的领域的同时,也划分出逻辑思维和非逻辑思维两个不同领域,为非逻辑思维保留了地盘,这是对传统思维方式的突破。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思想过于与科学理性高歌猛进的时代氛围格格不入,康德之后的黑格尔很快就发动了一场逻辑主义的哲学复辟,回到了西方哲学的逻辑传统中。结果是,哲学的逻辑化程度不断加重,而哲学的诗性衰退到了极点。 现代哲学完全不能容忍这种衰竭的继续发生。于是,被黑格尔“光复”的逻辑主义注定成了现代西方哲学攻击的目标。二十世纪是逻辑主义之衰微与没落的世纪,二十世纪的哲学运动都暗含着一种“非黑格尔化”的过程,都以攻击黑格尔所强化了的西方哲学中的逻辑主义观念而开始,主张回归康德,回到非逻辑的思维方式上去。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着重限定逻辑和语言的效力范围。海德格尔对逻辑主义显示出最强大的穿透力,他全面清理了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把哲学注意力集中在前逻辑上。现代哲学家们强烈呼吁人们必须立即放弃逻辑主义立场,并追随诗人追忆起我们所忘却的诗性语言,回返哲学的诗性本质。现代哲学的隐衷就是告别逻辑崇拜,走向哲学与诗的一体化。哲学的逻辑化和哲学的诗化是西方传统哲学与现代哲学的分水岭。 在现代哲学家中尼采是最诗化的。在尼采看来,传统哲学依靠逻辑建构起来的“最真实的”本质世界恰恰是“最大的幻影”,而只有诗或艺术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世界。因此,尼采力图在每一个环节上扫除传统哲学的逻辑桎梏,把被逻辑“放逐”了的诗性重新发还给哲学。尼采的每一部著作既是哲学又几乎就是诗,是诗的哲学或哲学的诗。尼采习惯用隐喻和诗句表达自己的哲学。他欣赏艺术般的语言,并指出:“与音乐相比,一切借用言词的传达都是无耻的方式,言词使内容变得稀薄而愚蠢,言词抹杀个性,言词化神奇为陈腐。”〔4〕如果说尼采的哲学是提倡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的广义的美学,那么马尔库塞的美学则是寻求人的现实解放的广义的政治哲学。马尔库塞的政治哲学完全融合在他对当代工业社会的美学批判之中,完全艺术哲学化了。他的“审美之维”正是要替代传统哲学的“逻辑之维”表达人性的崭新层面,为新感性的到来开启新的亮光。在马尔库塞那里,他的哲学就是他的美学。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这一解释学哲学名著中别出心裁地通过从讨论最全面、最丰富、最直接的艺术经验开始,表达了把哲学从逻辑主义中解放出来的巨大努力。他认为艺术涉及到的决不仅是通常的美学问题,而且也是哲学问题。他认为美学是哲学和人文科学的典型,从艺术经验中可以发现哲学特别是历史科学的认识模式和发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