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作为表达方式 卡林内斯库认为,颓废的概念“就像人本身一样古老”①。在他看来,作为一个概念,颓废一开始便伴随着线性的时间观才得以确立。颓废得益于基督教的末世论观点:一个不可避免的“终点”使人正视时间流逝这一问题,从而打破了古希腊循环时间观里暗藏的掩耳盗铃的把戏。线性时间的确立,使颓废的出现好像顺理成章之事②。但在强大的宗教理念笼罩下,颓废带有强烈的紧迫感:时间的流逝使自我救赎变得更加迫切;这种迫切则使颓废时刻带有自我审视的意味。卡林内斯库向我们阐明了这一点,甚至还进一步说明了基督教的启示论对确立时间所起的重要作用:“基督教的启示论即使在它不公开表明自己的时候,也导致了一种激剧增强了的时间意识。这也许是一种重要的心理因素,它为文艺复兴发现世俗时间和给予时间性(temporality)以高度重视做了准备。”③ 但这种观念,却无法用于解释华夏文明中的时间问题。在一个全然世俗化的文化里④,中国人对时间怀有更为强烈的世俗性的感受,拥有强烈的直观特性,诚如孔子之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没有救赎的情况下,华夏文明对时间少了些许紧迫的意味,却显得更为绝决,有时不我待的情绪。在这种境域里,华夏文明滋生出它特有的时间态度,人们的一言一行不再带有启示性,这将人从每一个决定性的瞬间解放出来;作为一个农耕民族,中国人更愿意将时间性的确立交予自然。在对自然的观察,以及在追求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过程中,华夏文明逐渐确立了两种时间态度:一种来自四季轮转、草木枯荣——循环不息的“生生”观念,为华夏文化带来了坚韧不屈的前进动力⑤;另一种则来自对时光之不可逆的感受——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用流水与落花来描述时间,让时间的流逝显得浪漫而冰冷。落花流水的时间态度使华夏文明自一开始就不会像“愣头青”一样横冲直撞,而是迅速成熟,滋生出其特有的颓废或者说“沧桑感”。 对于不是“上帝的孩子”的中国人来说,那个落花与流水的终点仅与自己的生命、生活紧密相关。同样是线性的时间观,时间“流逝”一说早已把这一点给点透了——一种流动性的、有迹可循的时间运动方式。或许我们从不清楚,现时的一言一行对未来有何启示,但也正因为如此,探寻本心并取悦于它,就变得更加重要,沧桑与颓废也得以摆脱紧张感,给叹息留下了余地。 但与“生生”联结在一起的时间形式,也就是农耕时代可以直观的时间形式,它自在而连续的流动被截断了。伴随着钟表刻度的发明,落花流水般的时间被“嘀嗒”声区隔,世俗时间被严格规训、等分,并为每一个瞬间赋值——某一分某一秒;时间好像迈出正步,带着威严、紧张的面容来到生活当中。现代性的时间流逝是自毁式的,马歇尔·伯曼在浮士德的那声呼告中⑥,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伯曼借此揭示了种种伟大的发展最终都将付出的巨大代价:“浮士德盼望接触到一切创造的源泉,却发现自己面对破坏的力量。这就是现代人为了运动和生活必须接受的辩证法:为了给进一步地创造铺平道路,必须摧毁迄今为止已创造出的一切乃至将来可能创造出的一切。”⑦自毁是现代人必须面临的状况,在一段时间里,在一段狂热、暴烈、充满建设热情的时间里,“推翻”与“改造”成为绝对正确的标准,成为所有行动的纲领,自毁的方式与那种氛围犹如天作之合,也将某种生猛的气质赋予了汉语新诗:“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金色的浮沤!/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郭沫若:《太阳礼赞》)那种慢慢悠悠、落花流水的时间感受开始被汹涌、奔腾的激流所取代,诗歌中的低回婉转、黯然神伤消失了,“高潮”与“怒涛”成为主流。更为神奇的是,颓废与沧桑似乎被涤荡一空:在一九四九年以后较为漫长的时间里,顽固的沧桑与颓废就像同样顽固的性病一样,在中国大陆被彻底根治。至此,对时间的“赋值”达到了巅峰。 这种严肃、僵硬、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的时间形式也被卡林内斯库预料到了,卡氏大胆地得出一个悖论式的结论:“进步即颓废,反之,颓废即进步。”⑧可或许连他也没想到,当进步陷入革故鼎新的热潮时,竟然会显出自身难保的窘境。诗人拒绝刻度背后透露出的强烈的前进意志,以及为每一刻赋值的规训行为,但同样,诗人们急需一种新的世俗时间,来安放他们的世俗经验。现代化的进程已经无法逆转,日常生活支离破碎,旧有的落花流水式的时间感受方式再一次不合时宜。在这般两难的境地下,有一部分诗人敏锐地发现,基于自毁的现代时间,废墟成为了现代奇观,当革故鼎新的势头放缓,留下的钢筋骨架透出的只有反讽——这些骨架既是高速发展的象征,也是废弃物,它们真真正正成为了废墟,甚至无法用来售卖门票供人参观,这正契合现代社会的无上铁律:失去经济价值就失去了一切。但也正得益于这种废墟景观,一直隐于幕后的沧桑感被重新召回,现代性时间的本来面貌被放置在人们眼前,某些更为出色的诗人在其间找回了属于他们的时间感: 但你如此避世, 把可以推迟的一切都延至死亡之后, 或如我一般,躲进节日的狂欢中, 像神像在神龛中避雨。但这样更好: 正因为我们从来就没在一起,分手才更加突出: 像一排凸起的盲文,瞎子都能看见。只有我 视若无睹,把你视为乌有:你只是一个可能的人, 足以让我等待。我还可以按我自己的意愿来塑造你, 多年后,你的重新出现会比今天更加光彩。 看呀,转弯抹角,吹糠见米,一张粉脸近在眼前—— 就算你永远不会出现,但你的来临, 不,是来生,也早已迫在眉睫! (宋炜:《避世书》) 在这里,死亡不再是恐怖的终点,反而成为一个庇护之地。宋炜以这种方式,安慰线性时间昭示的必死本质,同时,还将所有现行的苦难推迟到死亡之后,使现在的一切时间形式都如节日般狂欢(几近于古希腊循环时间观下的狂欢),有如在神龛中避雨的神像,诗人愿意享尽世俗之乐。但宋炜也并非就此耽于享乐,他消解时间中强大的推进作用只是为了给“等待”留下空间;不可见的死亡给他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一如诗中那个“你”,因为“我”的等待和“我”对“你”的塑造,“你”从乌有变得如此可期,也正因为乌有而如此可期。避世有可能是沧桑和颓废,至少和颓废与沧桑接壤,却并非逃避。它是一种特殊的找寻方式,不同于进步或发展那般怀着汹涌而来的渴求,“等待”才是诗人宋炜的最终目的。对他而言,唯有“等待”而来的终点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终点,“就算你永远不会出现”也没什么关系,“你”的来临正是一次重生,这才是最重要的,一如卡林内斯库在言明“颓废即进步”后也曾说到:“颓废的真正对立面也许是再生。”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