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它是对作家萧红的悼念,另一方面,它很可能源自作者戴望舒本人的某种内在抒发的需要,换句话说,它首先是戴望舒自己的哀歌 哀歌作为一种诗歌体裁,可上溯至古希腊。漫长而流变的抒情传统,加上现代性的语境,既逐步凸显了悼亡这一核心命题,又随时对其进行着某种消解。从中文对希腊词elegi的两种翻译选项来看,“哀歌”在字面上显然也比“挽歌”有着更深邃多变的情感。中文写成的《萧红墓畔口占》如果也可在这一名义下占有一席之地,那么它正好是处于这一核心指归的边缘位置,也即:一方面它是对作家萧红的悼念,另一方面,它很可能源自作者戴望舒本人的某种内在抒发的需要,换句话说,它首先是戴望舒自己的哀歌。在具体的阅读中,这甚至会造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后者或许才是我们接近和谈论这首诗的好方法,因为在短短的四行内,我们可以至少收获三个充满戴望舒色彩的词语:寂寞,等待,海涛。“寂寞”是戴望舒一向偏爱的字眼,此前他有首诗以此为题,并对应了生死的考量: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① 几年后,《白蝴蝶》也写: 翻开的书页: 合上的书页: 而在更早的代表作《乐园鸟》里,“在茫茫的青空中,/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一句,读起来更是与《口占》的“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异曲同工。 戴望舒也喜欢提“等待”,写有《等待》、《等待(其二)》,后者对这个主题的处理显得十分别致: 没有眼泪没有语言的等待: 生和死那么紧地相贴相挨, 而在两者间,颀长的岁月在那里挤, 结伴儿走路,好像难兄难弟。 “海涛”则不妨看作戴望舒不长的人生中相对突出的一道背景。1932年10月,他坐船赴法,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月,对大海的见闻可多次见诸其日记,如10月10日写到:“晚上睡得很迟,因为想看看香港的夜景,但是只看见黑茫茫的海。”十几天后,海这一存在已经走入他脆弱心绪的中央,甚至化身为寂寞的代名词:“寂寞得要哭出来,整天发呆而已。”②日后的移居香港,似乎带动了他对海的印象的转折,不过其中也不乏某些复杂意味,最典型的是他在《山居杂缀》中的一段自述: 跋涉的挂虑使我失去了眼界的辽阔和余暇的寄托。我的意思是说,自从我怕走漫漫的长途而移居到这中区的最高一条街以来,我便不再能天天望见大海,不再拥有一个小圃了。……那园子临着海,四周是苍翠的松树,每当耕倦了,抛下锄头,坐到松树下面去,迎着从远处渔帆上吹来的风,望着辽阔的海,就已经使人心醉了。③ 此时,海的风景起到安定作者心神的作用,海所提供的方位“走漫漫的长途”,也再次使我们注意到它和《口占》一诗在主题上有所关联。 初次读这首诗,读者的注意力并不会被萧红的死亡彻底压制,甚至还从中偏离,而更多察觉到作者内心那根跳动的厌世神经。事实上,这也是那段时间里戴望舒最难以摆脱的念头之一,譬如在听到好友许地山因心脏病去世的消息后,他便感慨:“这样死倒也好,比我活着受人世最大的苦好得多了。我那包小小的药还静静地藏着,恐怕总有那一天吧。”④敏感的读者会发现,这首诗创造了一个生者可与逝者自由交流的奇异时空——类似上引的“而在两者间,颀长的岁月在那里挤”——此中,“我”笃定地认为,死的世界要比活的世界更令人向往,而这一点也可在作者先前的记叙中找到踪迹:“我从死里出来,我现在生着,唯有我对于这两者能作一个比较。”⑤ 这些迹象均表明,《口占》首先是一首从属于戴望舒的自哀、自怜之作。然而,这首诗毕竟冠用了萧红的名姓,并把扫墓作为中心事件,这在戴望舒过往的作品里同样绝无仅有。生者“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自然是为了到逝者的坟边去,让“口占”变作安慰的话,然而,一方面此刻陷入深度悲哀的戴望舒很难再为他的悼念对象作一番有效的“换位思考”,另一方面,我们也都清楚,萧红本人是怀着无限怅惘、不甘的心情辞世的,考虑到这首诗里,萧红的生命力是如此鲜活,所谓“与蓝天碧水永处”的遗憾,便很难与“卧听着海涛闲话”的建议达成真正的共识。这一实际存在的矛盾,促使我们寻求对诗的另外一种解读。 敏感的读者会发现,这首诗创造了一个生者可与逝者自由交流的奇异时空 六小时,长途,红山茶,是这首诗的另一组关键词。“六小时”与“长途”的并置不只是为了体现语言的张力,而且还可以另有所指,假如把整首诗调换为逝者萧红的视角——“我”是萧红——它们的意义便会清晰起来:“六小时”之于“长途”,意味的是萧红那令人叹惋、仅有三十一岁的短暂生命,在“走”——一个漂泊的动作和隐喻的牵引下,主人公从极北的呼兰河出发,一路向南,直到可以聆听“海涛闲话”的香港浅水湾。这是一趟灵魂重走的旅程,但是在自己的墓前,这灵魂并没有停下脚步,而仅是放下了一束“红山茶”——一个卸下此世身份、带着珍重气息的举动,此后,她仍如愿地在“长夜漫漫”里“等待”、活着,“卧听着海涛闲话”则成为灵魂对肉身开的一句有情的玩笑。 以上解释大约不是戴望舒的本意。但不可否认,在这样的理解中,萧红焦灼的灵魂将得到更大程度的抚慰,也更符合她在这首诗里并未真正沉睡的形象:尽管戴望舒沉湎于自我的抒情,但他的内心独白也构成了在一个独特时空中,对另一位心事重重的朋友的悄悄话。值得追问的是,作者何以有能力将上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形束集在一首仅有四行的短诗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