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迅速为文坛所瞩目的张爱玲,不得不开始面对外界毁誉俱来的评价。1944年5月1日,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既充分称赞了张爱玲的才华和技巧,又貌似善意却不乏苛刻地批评了她的创作内容。傅雷说她“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恶梦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的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并提点道“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①。 仅两周后,5月15日,张爱玲颇具论辩性的《自己的文章》面世,几乎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该文一上来就表达了不吐不快的心情:“我虽然在写小说和散文,可是不大注意到理论。近来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就写在下面。……须得记住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作品与理论乃如马之两骖,或前或后,互相推进。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头,手执鞭子的御者。”②张爱玲针锋相对道“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③表面上看,答语很谦和,但细细品来,实则硬气。关于题材,她说“我写作的题材是这么一个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④。言下之意,她不满于傅雷将“男女问题”与“世界”简单化地二元对立。张爱玲有她的固执或曰坚持,她笔下“男女间的小事情”本意是要来代表“时代”的。 《自己的文章》大体分为两部分,前半是就其创作整体而言,后半主要是关于《连环套》的自我剖白,因为这部尚在连载中的长篇是最遭傅雷否定的。而在前半部分大约两千字的篇幅里,“时代”二字反复出现了15次之多。这对于十分讲究用字的张爱玲而言,绝不会是随手写就的赘语,一定饱含着她的辩解欲望。这一点因其文字精致而历来为评家与史家所忽视。 故而,面对张爱玲,最值得追问的是,如何由“男女间的小事情”通向不能挣脱的“时代的梦魇”⑤?通览1943年至1945年张爱玲黄金时期的全部创作,将一个个“男女问题”的“超文本”链接到“时代”网络的介质是家庭。已有学者在细致研究的基础上指出:“这些作品从题材看,清一色的是婚姻与家庭。但细推究,在恋爱与家庭两个方面,每一篇作品的侧重点又明显有所不同。”⑥在笔者看来,张爱玲黄金期创作中最能将“男女问题”借助家庭这一载体来表现“时代的梦魇”的便是《金锁记》。 关于《金锁记》的家庭书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1944年时傅雷已经触及。他指出“曹七巧不过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因门户错配而使黄金欲过分高涨、恋爱欲严重压抑,造成“病入膏肓”的心理变态,又报复在子女的身上。在对故事情节夹叙夹议的铺排中,傅雷已经将《金锁记》的旨蕴导向了控诉“中国旧家庭制度下的悲剧”⑦这一主题下。后世论者更为明确地提出《金锁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最大的被害者——女性的生存实态”⑧,是鲁迅《狂人日记》在20世纪40年代的延续。新世纪之交,刘再复从“表现为‘哲学家’”的深度肯定了张爱玲的才能,认为《金锁记》表面上写的是“家庭、恋爱、婚姻等枝枝节节”的世俗生活,深层是揭示“这些生活表象之下那些深藏在人性底层的神秘的永恒的秘密”⑨。 前者,“暴露说”失之笼统,将《金锁记》的家庭书写限在了单一视角,即所谓“旧家庭”。然而,通观全篇,《金锁记》至少涉笔五个家庭:七巧的娘家(曹家)、七巧的婆家(姜家)和分家后各立门户的三家。曹家照常经营着麻油铺,虽结局未知,但从七巧兄嫂的言行推断,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即便命运最堪忧的三房,小说里也交代道:“那姜季泽虽然穷了,幸喜他交游广阔,手里还算兜得转。”季泽的女儿长馨的生活看似也还舒心。倘若说“旧家庭”有问题,何以除了七巧家,其他家庭都还正常地过活?特别是姜家分立的三门,按说都是同一个旧家庭孵化出来的,为何偏偏七巧家这个最不典型的、最不具备旧家庭传承特征的表现出了最强烈的悲剧性?后者,“深藏论”过于空泛。刘再复为了突出《金锁记》形而上的一面,执意回避了张爱玲的自我表达,认为这种“超空间之界(上海、香港)与超时间之界(时代)的永恒关怀”是张爱玲“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⑩。事实上,《金锁记》的时代意识才是理解张爱玲自身及深入文本内在肌理的核心所在,而这需要由表面上枝枝节节的家庭书写予以打开。 一、旧贵族时代的沉没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形象又相当清楚地表达了她本自内心的时代感:“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11)张爱玲生于1920年,写《自己的文章》时不过是20出头的年轻女子,但却体察出时代的无声沉没以及生活其中之人的异样、恐怖与被抛弃的感觉。有识者认为张爱玲的创作是“末世文学”,“张爱玲和她笔下的人物共同生活在那个时代行将就木的时候,对于当时的中国文化来说,旧的一切,不论是封建文化、资本主义文化还是殖民文化在那当口都将成为废墟”(12)。另有学者点到要害:所谓“文明的末世感”,“是一种生存体验”,“是一个乱世中人对于太平盛世思极而泣的‘壅塞的忧伤’”;“从根本上说,张爱玲的艺术魅力仍在于她所表达的关于‘一个时代’的生存体验,它们建立在她那非凡的世界感受基础上”(13)。 从源头上看,张爱玲的“世界感受”和“生存体验”与她的家庭出身密不可分。张爱玲家世显赫,为名门之后:曾外祖父李鸿章,位高权重,祖父张佩纶,清流名臣。然而,自父亲一代,家道中落。论者常谴责张父是纨绔子弟,但细考其生平,张佩纶1903年去世时,张父年仅7岁,未及承袭祖荫,天下已归入民国,旧时的声名势力难堪大用,祖上的荣光反而容易照出现世子孙的无能,从而带来“影响的焦虑”,甚至压垮向上的意志。张父年近三十开始花天酒地,嫖妓、赌钱、吸大烟,固然可恨,亦可怜者也。张爱玲的弟弟在回忆里着重说过这种清朝遗老的后代,“民国之后仍然坐享显赫家世,高不成低不就,在家吃遗产吸大烟、养姨太太,过着奢靡颓废的生活”;然而,最可怜的是这些遗少的后代,与祖上的荣光更加隔膜,却“别无选择”,“我们从小就生活在遗老遗少的家庭阴影中,见到听到的,都是那些病态的人和病态的事。在我的感觉里,这种阴影是我姊姊和我,以及我的表哥、表姊、表弟这一代人最沉重的压力。因为我们生活的上空一直笼罩着黑色的云雾,让人觉得苦闷,有时几乎要窒息”(14)。十有六成,遗老遗少的家庭阴影投映出了张爱玲的时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