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5种创作集外,鲁迅生前亲自编定13部杂文集,各集首末名为“题记”“小引”“题辞”“序言”“前记”“后记”“附记”的序跋共19篇。鲁迅杂文涉及现代中国人生存与发展的方方面面,诚如研究者所言,“成为一部迄今无与伦比的中国民情和民心的历史”①。为杂文集撰写的序跋,基于这一文体的规定性,其言说对象是作为“成品”的文集本身,即关于杂文写作及写作者自身的言说,这也使19篇序跋具有了连续性,可作为整体进行考察。本文拟通过考察鲁迅杂文集的序跋,探询鲁迅在杂文写作实践中生成其独特的杂文/文学观的过程及意义。 一、杂文的现代性困境 鲁迅的杂文写作始自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1925年11月,他将“五四”前后发表的短文结集为第一部杂文集《热风》。写于1925年11月3日的《热风·题记》,是鲁迅回望、反思“五四”时期杂文写作,尤其是《新青年》时代“随感录”写作的序文。集中杂文与序跋写作的时间差,提供了从杂文写作实践及其现实反响中提炼杂文观的契机,同时赋予鲁迅写作者与反思者的双重身份。这也意味着,鲁迅对杂文本身的思考,与他使自身分化为思考对象与思考主体,在“人”与“文”的关联中探索“立人”②这一现代性课题密不可分。 不过,《热风·题记》首先呈现的却是杂文的现代性困境。《热风》中的“随感录”诸文,从“新文化”立场对“旧文化”宣战,“五四”新文化人依托进化论而获得的历史自信心,即使在鲁迅偏于冷静的反讽性书写中,也透出光亮的底色。然而,《题记》则流露出在回望时苦涩的色调。该文写法意味深长,表明推进新文化实践的鲁迅,对于目标与手段之抵牾使杂文在“五四”之后成为悖论性存在的自觉意识,以及自身因此陷入理智与情感相纠结的内心困惑。这种感受在《坟》的序跋中更加表露无遗。 《热风·题记》的开头,不像之后的杂文集序文那样单刀直入,直接谈编集情况或从外界反应引出对杂文本身的思考(《而已集·题辞》是另一种例外,详后),而是写得非常奇妙,甚至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现在有谁经过西长安街一带的,总可以看见几个衣履破碎的穷苦孩子叫卖报纸。记得三四年前,在他们身上偶尔还剩有制服模样的残余;再早,就更体面,简直是童子军的拟态。③ 这段引文描写卖报孩子身上衣服形态的变迁,鲁迅通过观察生活将一段历史具体而微地呈现出来,“体面”“简直”等反语,则透出鲁迅压在纸背的忧愤。“拟态”的制服在后文进而成为讽刺投机者的修辞。接下来一段分析变迁原因,牵连出1919年五四运动与排日运动,以及后者在1925年的复演。日常生活的服装变迁,不过是历史舞台上宏大的现实政治风云变幻的折射,普通人的生活随之俯仰沉浮,正如穷孩子“年不如年地显出穷苦”④。 作为鲁迅杂文最初形态的“随感录”“短评”,就在这类以小见大的历史场景中登场,“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中做些短评,还在这前一年”,将1919年的政治事件作为1918年杂文写作的出场铺垫,凸显的是杂文写作的社会担当意识、文化政治意识以及强烈的革新诉求。其社会使命之重大,与鲁迅接下来轻描淡写的评价“所评论的多是小问题,所以无可道”⑤,形成巨大反差。这里不无自谦,但或许透露出鲁迅在1925年的疲惫感:杂文乃至新文化运动都没能促成真正的革新。 因此,杂文似乎也面临着如死火一般或“冻灭”或“烧完”⑥的两难处境: 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⑦ 杂文是被追求现代化变革的时代所选择的文体,以攻击时弊为己任,须与时代共进退。属于前一时代的杂文,仍留存于当下,从逻辑上说,有两种可能:其一,如鲁迅所“悲哀”的,历史只有“循环”而无“革命”,杂文未能尽责,却只依附于历史的循环而苟存;其二,杂文本身不仅就事论事,而且具有穿透现实的概括力,抵达人心、人性深处,具有普遍性与超越性,不为时代所限。如果是前者,则杂文仅为陈迹,徒供自恋的瞻仰、凭吊,其意义等于无有;从后者来说,杂文实现了伟大的文学作品才具有的艺术效果。在西方现代审美自足的“纯文学”视野中,没有“杂文”这一体式。它如何能在“文学”的意义上生存下来? 对鲁迅而言,这两种可能并非二选一的问题。杂文不能没有社会意义,同时也不能不是文学。换言之,鲁迅对社会变革的构想与实践,不能脱离文学。因此,杂文不能如“死火”那样选择“烧完”,而是要在“冻灭”与“烧完”之外,在时代与文学的交点上寻求持续燃烧。 二、“为己”与“为人”的连带 对于上述第一种可能,为了否定杂文对历史进步无所作为的逻辑假设,就必须回答杂文的社会意义如何可能的问题。将鲁迅面对这一问题的内心困惑及思考揭示无遗的,是《坟》的序跋。与《热风·题记》聚焦于杂文的历史性登场及其遭遇的现代性困境不同,《坟》的序跋可以看作鲁迅对自己二十年文字生涯的总结和反思。《坟·题记》和《写在〈坟〉后面》的写作时间相隔仅十天,关于杂文意义的思考重心已经位移,可见这一问题萦绕于鲁迅非止一时,也不是一次能够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