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1月28日,经过半个多月的海上漂泊,二十六岁的青年夏志清终于抵达旧金山。略事休整,12月初再乘火车抵达俄亥俄州克利夫兰附近的欧柏林学院(Oberlin College),从此漂萍海外,开始了他在美国的求学之旅与研究生涯。欧柏林学院是美国最好的文理学院之一,以浓厚的理想主义与人文主义氛围而闻名,可惜夏志清听了几堂课,觉得讲得跟沪江大学的一样浅,完全不能满足自己深造的愿望。于是,他赶紧到甘比亚的垦吟学院(Kenyon College)拜访此前已有通信往来的新批评大师兰色姆(J.G.Ransom,1888-1974),请其帮忙另找学校进研究院。兰色姆特别热情,先是找了爱荷华大学的奥斯丁·沃伦(Austin Warren,一年之后随着他跟韦勒克合写的《文学理论》出版而暴得大名),再找哈佛的麦西生(F.O.Matthiessen),无奈沃伦马上要跳槽,哈佛名额已满,都没有成功。兰色姆只得给刚到耶鲁不久的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1906-1994)写信,希望他能帮忙,推荐夏志清入读耶鲁大学研究生院。布鲁克斯与兰色姆同为新批评名家,又有师生之谊,自然鼎力相助,夏志清很快就顺利拿到了耶鲁大学的入学许可。转年的2月8日,夏志清由兰色姆亲自开车送至火车站,第二天中午到达耶鲁大学的所在地纽黑文,旋即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之中。夏志清在布鲁克斯、曼纳(Robert James Menner)、普劳迪(Charles Prouty)、帕德尔(Frederick A.Pottle,1897-1987)、寇克立兹(Helge Kokeritz)等一众名师的指导下,如鱼得水,寒窗苦读,博闻强记,仅一年多的时间,就于1949年6月拿到了硕士学位,顺利进入博士阶段的学习。
夏志清只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修完了博士课程,准备博士资格考试。考试内容包括了乔叟以后、20世纪以前全部的英国文学,所有经典小说家与大诗人,都要精读其代表作。夏志清胸有成竹,应答如流,1950年10月底顺利通过了口试。据他自己所说,一个小时的考试中,“所问到的作家有Chaucer(乔叟),Spenser(斯宾塞),Shakespeare(莎士比亚),Marlowe(马洛),Swift(斯威夫特),Dryden(德莱顿),Pope(蒲伯),Tennyson(丁尼生),Browning(布朗宁),Arnold(阿诺德),Swinburne(斯温伯尔尼),Rossetti(罗塞蒂),W.Morris(莫里斯),Whitman(惠特曼),Dickinson(狄金森),Hawthorne(霍桑)等十数位”①,没有点真才实学怕是难以应付的,而他却是“烟卷在手,无题不答,自感很得意”②。关于博士论文的方向,原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布鲁克斯研究英国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二是跟帕德尔研究18、19世纪之交的英国诗人乔治·克拉伯(George Crabbe,1754-1832)。从内心来说,夏志清更喜欢马维尔,觉得马维尔研究起来比较有趣,“可是metaphysical poetry给大批评家发挥得已差不多,很难有新见解,而且要看的当时的哲学书也较多。不如十八十九世纪的诗,容易attack,有发挥”③。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跟帕德尔做克拉伯研究。他在给夏济安的信中说,“我的论文大约跟Pottle做Crabbe,这题目不太ambitious,可是研究他的人不多,还可以有话讲。他晚年的tales都有很obvious的moral concern,有时胜过浪漫诗人。Leavis把他推崇很高。预计一年可以做完,如找不到job,可以在Yale再拖一年,把论文慢慢做出”④。前人研究得不多,夏志清觉得“正好给我机会把他的诗集全部审阅一遍,再决定可否给他一个更公正的评价”⑤。当然,夏志清决定写克拉伯,除了学术的考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经济的因素,希望尽快写完论文,“不再向李氏基金会或耶鲁英文系请求经济补助”⑥,找到工作,挣钱养家。 说起来,帕德尔当年也是英国文学研究的名家,声名不亚于布鲁克斯。他出生于缅因州,1925年获得耶鲁大学博士学位后即留校任教,做过英语学院的院长,当时已是史德林讲座教授,是英语文学研究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帕德尔对夏志清可谓青睐有加,颇为赏识。夏志清在课堂上关于雪莱长诗Episychidion的发言颇有见解,帕德尔就主动建议夏志清跟他做一篇为雪莱翻案的博士论文。夏志清知道帕德尔一向对艾略特、利维斯、布鲁克斯等人轻视雪莱很是不满,而这几位都是他服膺的大师或者是他的恩师,“不可能作违心之论而去大捧雪莱的”,只得婉言谢绝。没过几年,帕德尔又收了一位特别优秀的弟子,就是去年刚刚去世的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果然跟着老师写了一本《雪莱创造神话》,了却了老师的心愿。布鲁姆后来也成为欧美文学研究的大师。如此说来,夏志清倒是布鲁姆正宗的同门师兄。帕德尔热爱浪漫派诗人,尤其是华兹华斯、雪莱、布朗宁,但是他主要的学术建树却是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1740-1795)研究,博士论文写的就是《鲍斯威尔的文艺生涯》,几乎穷尽毕生精力整理出版耶鲁大学1949年买下的全部鲍斯威尔手稿(Boswell’s papers),出版了十三卷的鲍斯韦尔日记,四卷注释本,还有六百多页的《鲍斯威尔传》(James Boswell:The Earlier Years,1740-1769)。帕德尔的诗歌理论与新批评背道而驰,不遗余力地为浪漫主义辩护,但他提倡“批评的相对论”(Critical Relativism),认为所有的批评论断都是短暂的、暂时的,必然会在下一个时代被推翻,现在浪漫主义文学和维多利亚文学的声名不济只是短暂的,所有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都将在合适的时机重获辉煌,赢得大众喜爱。对所有的判断,我们都应该保持一种宽容的心态。因此,即使夏志清的立场与他并不吻合,他还是给予夏志清很高的评价。夏志清终其一生,对帕德尔教授也是心怀感激,在他家里至今还收藏着关于帕德尔的各种报道和剪报。 不管帕德尔对新批评或克拉伯看法如何,似乎都没有影响夏志清的论文写作。夏志清从本科到现在,学术积累与学术训练基本都是以英美文学与英美批评为中心的。早在大学阶段,他的本科论文写的就是《丁尼生的思想与性格》(The Mind and Character of Tennyson),还广泛阅读了莎士比亚、威廉·布莱克、T.S.艾略特等名家作品以及《精致的瓮》等批评名著。到了耶鲁,更是在名师指导下,系统阅读与研究英国戏剧、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诗歌、华兹华斯、雪莱、乔叟、蒲伯、乔伊斯等,还在布鲁克斯“二十世纪文学”这门课上充分领略到“新批评”文本细读的乐趣。有了扎实的前期基础,再加上现实的压力,夏志清的博士论文写得异常顺利,大半年即已完成初稿。当然,写作过程中也不是没有犹豫,“因为研究范围太狭,不大能感大兴趣,每天读他和他同时的作品,多少有点perfunctory的感觉”⑦。甚至还想过要换题目,但想想换了题目,要看的材料也很多,索性就算了。正好1951年6月,他幸运地得到饶大卫(David Rowe,1905-1985)教授的聘用,参与编写《中国手册》(China:An Area Manual),年薪三千九百美元,这份年薪相当于普通助理教授的薪水,对于穷困的夏志清来说,不啻是一笔巨款。于是,7月份之后,他白天在耶鲁总图书馆一间房间里办公,编写《中国手册》,晚上回去快马加鞭,边打字边修改,9月中旬终于全部完成二百页的博士论文《乔治·克拉伯的批评性研究》(George Crabbe:A Critical Study),并提交给研究生院,于11月15日顺利通过。只是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1951年的毕业典礼,要等到第二年6月才行,所以夏志清自编的履历表上,是1951年获得博士学位,而校方则把他算成是1952年的毕业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