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从政现象是中外历史上的普遍现象,中国亦然。①晚清以还,大量知识人都以不同形式参与社会政治生活,产生了各自的影响。全面抗战前后,全国涌现了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学者从政”浪潮。这是一道引人瞩目的历史景观,至今仍是学界的研究热点,并引发了诸多的联想。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相关研究已汗牛充栋。然而,对其中许多重要问题迄未触及或未予深究。例如,其深层脉络如何?其与高层政治有何关系?实效如何?历史意涵如何?等等。对这些问题,相关研究要么极为薄弱、要么仍属空白。本文拟对其中若干议题略做管窥,以求教于方家。 一、时势转变与学人流变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面对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国人的民族精神再度高涨。许多置身于象牙塔中的学人,也越来越多地参与社会公共生活,以应对危局。朝野各界日益相向而行,凝聚了某些共识,并形成了合力。1932年4月,在各界呼吁下,众所瞩目的国难会议在行都洛阳召开,会议由行政院长汪精卫主持。②此会在历史的节点上推动了局势的转变,也促成了知识界结构转型。 会议通过朝野之间的近距离接触,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知识界与国民党政权的和解及互信,使得政学之间的交流合作日渐常态化并步入正轨。此前,在野者怨恨当权者“无能”甚至“无德”,以致国事鱼烂,国将不国;③而当权者则自感“无力”,并深怨国力孱弱人才匮乏、国民麻木不仁愚昧无知。通过近距离了解后,双方增进了认同,凝聚了智慧。也正是在此情势下,学者论政参政的高潮开始兴起,继而出现了旷日持久、影响深远的学者从政浪潮。许多学人已不再满足于“坐而论道”,而是渴望“起而实行”,准备出山;更多的人虽未出山,也开始对当局有了更多的认可甚至支持。相当一部分学院派人士变身为“介入型”知识分子,④积极参政议政,有一部分则变为体制内的官员。 另一方面,当局也有迫切的需求。南京政府成立后,在百业凋敝、百废待举之际,当局痛感建设人才奇缺。蒋介石不得不克服阻力,党外求才,大量起用北洋旧官僚和知识精英,极力延揽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前者,时人称之为“军事北伐,政治南伐”;对于后者,有关方面则号称“野无遗贤”。⑤应当说,种种举措,确乎为当局增添了些许活力。然而,承平未久,迨至1930年代中叶的国民党党员,日渐松懈倦怠,多数官员生活腐化。人们对此大失所望。蒋介石痛心疾首地意识到“党的精神颓废”,“而我们需要更多的新血液”。⑥许多党员“做官不做事”,“有私利而无公利”,“骄奢淫逸……不知民众疾苦”。⑦因此,蒋力排众议力推学者从政。他急切地希望四处网罗人才,为己所用。在此情势下,许多人士暂时搁置了自由主义和三民主义等之间的深刻分歧,转而团结在爱国主义的大旗下,拥护当局,共赴国难,挽救国运。此后许多人出山,为国服务,出现了一系列学者从政热潮。第一波高潮出现于1932年国防设计委员会成立后,第二波高潮则是1935年冬行政院改组之后;及至1937年7月庐山谈话会之后,又一新的高潮出现;抗战中前期,随着资源委员会、侍从室的扩张,学者从政继续保持稳步扩张之势。抗战末期及内战时期,在大量从政学者渐次隐退之际,当局又希望扭转势头,试图再度力推学者从政热潮,然而其效不佳。当局人心尽失,知识界多数人士与之渐行渐远,唯青年党与当局日益接近,冀以分享权力。以上便构成了这一时期相对完整的学者从政链条。 从深层次说,学者从政也是蒋介石探索现代化建设的一次尝试,意在通过专家政治培育现代的国家治理体系,撬动中国的现代转型,而国防设计委员会(资源委员会)则是此中的重要抓手(或曰试点)。抗战前后,中国思想界普遍形成某种共识,认为理想社会就是“英国的宪政民主加苏联的计划经济”(也有人说“德国的科学、苏联的计划、美国的资本”三者合一的模式是理想类型)。而资源委员会就是此环境下的产物。资委会运作模式类似于战后英国工党当政下的国有资产管理局。⑧资委会与政学系深度交融,其背后是文人集团。这与传统的官僚集团、党人及军人集团有很大差异。蒋之所以在原有的官僚集团和军人集团之外着力扶持文人集团,潜在意图之一或许正是希望培育新的权力格局,优化政治生态。此外,蒋还特意培植了军委会委员长侍从室。抗战爆发后,蒋氏效法罗斯福的智囊团,改组扩大了侍从室,吸纳了更多人才,其参事室是又一文人集团。⑨内中人才济济,诚为战时中国顶级智库。侍从室第三处第七组主管人事调查,意在“预为储备人才”、以备抗战建国之需。⑩这两大智囊团都有深刻的军方背景。这些努力,都是推动国家现代化的尝试。其在策略选择上,都是以军政改革为抓手来撬动国家现代化改革。(11)学者从政热潮表明当局对知识精英高度重视,且已不再满足于联络一批松散的外部智囊,而是希望将其收编为政府之“内脑”,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长达数年的从政热潮中,曾弃学从政的名流数以千计,参与政治活动者则不胜枚举。而且,往往越是高水平大学,从政学者的数量便越可观。无疑,此番人才流动中,北平的顶尖国立大学仍处于引领地位。(12)——此间南北学术之争中一个典型的细节就是,关于现代学术的语体问题,北方学者(以北大、清华为代表)普遍倾向于急进趋新,力推白话文,而南方学者(后以南高—东大—中央大学为轴心)则相对守成持重,力挺文言。在长达多年的斗争后,北方学者的意见终于影响了当局的决策。1920年,当局正式采纳有关意见,通令将“国文”改为“国语”,以国语为教学语言,变文言文为白话文,使国语在教育界乃至整个社会的法定地位得以确立,国语在各地普获推广。新旧之争胜负已定,而许多学者的意见则被否弃。在南京国民党政府成立后,尽管其在政治立场上的学识声望更接近南京学人群,但在学术取向上,仍有意无意地沿袭了北洋时期的某些举措,无形中支持和倚重于北方学界与国际学术主流的特殊联系;在教学语言方面仍于1929年通过了《中小学课程暂行标准》,强化了白话文的合法地位。此后,尽管许多南方高校及学人“力矫时弊”、固守文言文,但终究不成气候,在时代大潮中被边缘化。语言不仅仅是工具,它也内隐着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呈现着相应的世界图景。语言的变迁,无疑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学术的形制、生态、力量格局和走向。北方学者的正统地位,获得了制度的明确认定。由此,北伐之后,北方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条件下,作为学术中心(正朔)的地位反而被无形中制度化了。政治与学术之间的互动,在此历史的细微处仍得到了充分的呈现。——在这批人物中,胡适是隐于幕后的精神领袖,翁文灏、王世杰等则是走上前台的头面人物。这一热潮在全面抗战初达至巅峰;然至抗战中后期,严重败坏的社会政治生态改变了他们的观念和心态。国难之中,知识人“亲眼看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不平等现象和社会上层的奢侈现象”,许多人“心灰意懒,一部分人将会死去,其余的将会变成革命分子”。(13)及至抗战胜利之际,曾令人艳称一时的专家政治,已然声光不再。国共内战之际,热衷于专家政治的蒋介石政权为了扭转颓势、收拾民心,又想如法炮制,力图仿行庐山谈话会旧例,召开各界谈话会,以汇聚群智;并力图组织“全明星阵容”的新内阁。然而,谈话会未能如愿举行,他所支持产生的翁文灏内阁,也促成了其经济崩溃;一批从政学人尽管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却显然力不能胜。文人政治再次在关键时刻对国民党政府造成了严重后果,直接促成了其败亡。这次为时甚长、影响深远的学者从政浪潮,再次凸显了学术与政治、知识与权力这个经典的历史命题。在近代中国语境下,此议题尤具特殊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