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20)06-0029-15 相对于注重在纵向神人关系中厘定人类生活方式及其命运的中世纪哲学①,以及推崇同外部世界(包括自然与其他自我)相分离的孤独“自我”之近现代哲学,亚里士多德特别重视主要关涉横向人类关系的友爱(philia)现象。重要的是,这种“友爱”经历了两千多年有意无意的忽略、批评乃至扭曲的糟糕命运后,在现象学运动中获得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讨论:在胡塞尔对笛卡尔式孤独意识主体之深刻批评——以及对自我—他人的先验关系之不懈探究——的强烈激发下,海德格尔生存论—存在论现象学、伽达默尔诠释学的现象学以及德里达解构论现象学,逐渐将友爱问题重新引入哲学思考的中心地带,并且这些思考或明或暗、或多或少通过对亚里士多德友爱哲学及其一般实践哲学的某种化用、重构、批判或革新而展开。 本文拟围绕友爱的地位及其变形这一议题,首先着重探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友爱的基本地位及其诸种复杂情形,然后依次考察这种定位在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和德里达那里的重要回响、更新或转换,其间也会涉及三位现象学家内部在此一问题上的互动与分野。一方面努力揭示亚里士多德友爱哲学的丰富内涵以及它在现象学领域的深刻效应,由此见微知著地洞察和辨析现象学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内在关联,另一方面也尝试在此关联中勘察、评估乃至前瞻现象学的实践面向。 一、亚里士多德:友爱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善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1卷,亚里士多德将一切属人的善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灵魂的善,即灵魂的德性(aretē)及其实现活动(energeia);第二类是身体的善,即外在于灵魂之身体上的善;第三类是外在善,即外在于一个人—— 一个身体和灵魂构成的复合物——的善,如好的出身、财富、荣誉、地位等。在宽泛的意义上,“外在善”(external goods)包括一切外在于灵魂的善,通常是非自主的、偶然的、多变的,但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人类个体生活最高目的即幸福(eudaimonia)的重要成分。② 基于这种划分,一个问题就油然而起:占据十卷本《尼各马可伦理学》两卷篇幅的“友爱”,究竟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善?一方面,第8卷1章写道:“友爱是一种德性或包含着德性。”③据此,友爱显然是内在的善。另一方面,第9卷9章又似乎支持另一选项:“看起来荒唐的是,幸福的人具备了所有善的事物,又独缺朋友——朋友乃是最大的外在善。”④如果两种说法确实都能站得住脚,根据究竟何在?由于亚里士多德至少在两种不同层面上谈论友爱问题,有必要谨慎面对这种似乎自相矛盾的友爱定位。 亚里士多德谈论友爱的两个层面,一者是个体性层面,即就一个人作为人类存在者而言,他与其他人类存在者之间的友爱关系,另一者是政治的友爱(politikē philia)或公民友爱,即就一个人作为某一政治共同体(如城邦或国家)之成员而言,他与其他成员之间的友爱关系。先看个体性层面的友爱。根据友爱活动的指向对象,亚里士多德将人类个体之间的友爱分为三种类型:快乐的、利益的和德性的友爱。德性的友爱作为最完善的(teleion)形式,是无条件的或真正的友爱。理由有三。其一,在德性的友爱中,“他们爱朋友是因其自身本性,而不是由于偶性”⑤。亦即,基于对一个人“自身本性”和“偶性”之存在论上的区分,其他两种友爱都指向朋友身上的偶然属性,即他能带来快乐或利益的那种偶然能力——后者不是一个人本质性构成部分。其二,德性的友爱是持久、稳定的。由于德性真正构成了一个人长久的、稳固的品质或真实自我,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友爱必然稳定、持久。而在其他两种友爱中,作为其根据的快乐和利益是易变的、暂时性的,因而它们容易丧失或被中断。其三,德性的友爱既是有用的,也是快乐的。何以言此?亚里士多德区分了灵魂(psychē)的不同部分,不同部分有其不同的实现活动和相应德性。所以,一个人的德性至少包含理论德性——理论理性的德性即理论智慧(sophia),实践智慧(phronēsis)——实践理性的德性,以及伦理德性——欲望和情感部分的德性。伦理德性的形成和发展与实践智慧密切相关,所以,简单来说,一个人的德性可区分为理论德性和实践德性,后者包含实践智慧和伦理德性。在较为宽泛意义上,也可说,实践德性的活动构成“实践性自我”(practical self),理论德性的活动构成“理论性自我”(theoretical self)。⑥ 无论是理论性自我还是实践性自我,其形成和发展都不是单一个体独自进行,而是要依赖于在追求理论智慧或实践智慧与伦理德性方面,具有类似倾向或品质的朋友之佑助和支持。一方面,理论自我或实践自我的形成和发展需要一种自我觉知和观看,而人作为有限性、复合性生物,不可能直接实现自我觉知和观看——那是纯粹性的存在即神或努斯(nous)本身的专属能力,作为具有相近或类似德性追求的朋友,即“另一个自我”(allos autos)或“第二自我”,将能够提供一面不可或缺的镜子。⑦另一方面,这面镜子,即有德性的朋友,并不仅仅是手段性、工具性的,而是有其自身的地位和价值。因为,他所从事的那些实现活动——或是理论的或是实践的——在其自身中就具有目的,在其自身就是善的,而不是像快乐的、利益的友爱中,一个人的能力及其实现活动主要是从可能受益的他人之角度被看作有价值的。并且,有德性的朋友通过他们的实现活动所构成的品质,也是我自己所追求、所珍视或者应当追求和珍视的东西——他是“一个他我”(heteros autos),同时,在这种追求或珍视中也会产生快乐。⑧这就意味着,朋友那里具现(embody)出来的德性,总体上并非外在于自我——尤其是自我的理智性灵魂——的东西,不过是恰恰彰显在那个由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所构成的具体行动者身上。所以,在德性友爱中,对朋友的关切并不独立于人的自我幸福之外,朋友及其自身的存在,也并非单纯是通向自我幸福之路上可被还原或遗弃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