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起,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大幅推进。在快速城镇化的背景下,理解社会融合的影响因素,进而降低城镇化过程中的不平等效应,是近期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在社会融合的经济、社会生活和心理三个维度上(杨菊华,2009;张文宏、雷开春,2008),社会生活维度测量不同群体之间的互动,被视为心理融合的行为前提,是社会融合是否能够真正实现的关键因素(Lawler and Yoon,1999;陈云松、张翼,2018)。然而,国内研究大多关注城镇化如何影响经济融合(谢桂华,2012;白南生、李靖,2008)或心理融合(崔岩,2012;张翼,2011),对社会生活维度的关注相对较少。已有文献在探讨社会生活维度上的融合时,往往聚焦于流动人口的交往特征(王春光,2006;李培林、田丰,2012)或流动人口与本地人口的交往情况(李强,2011;陈云松、张翼,2018),强调因户籍而形成的制度壁垒对社会交往的影响(杨菊华等,2014)。 本文认为,在探讨城镇化对社会生活融合的影响时,应该跳出农村户籍与城市户籍的二元分类,从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群体的社会网络构成,尤其是个人社会资本存量方面的变化加以考察。就社会维度的融合而言,其核心在于不同群体之间的互动(奥尔波特,1954/2017;Pettigrew and Tropp,2000),重点表现为社会网络的多样性。在现代社会,职业作为社会交往的重要来源,社会网络的职业多样性直接关系到不同群体之间的交往机会(边燕杰,2004)。社会资本(Lin,2001)不仅考察职业的多样性,而且测量社会网络中的资源含量,是影响个人地位获得与收入回报的重要因素(综述请见Bian,2018)。城镇化对于社会网络的多样性存在影响,这一点在城市社会学的经典理论中早有论述(Wirth,1938;Fischer,1975);社会资本的分布在不同人群中存在差异,也得到了一些经验研究的支持(边燕杰,2004;张文宏,2005;王卫东,2006)。然而,在快速城镇化的背景下,个人社会资本存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往研究并无专论。 另外,在研究城镇化对个人社会资本的影响时,除了关注户籍壁垒外,还应该关注人力资本的调节作用。人力资本与收入之间的高度关联,意味着高学历群体在社会交往中处于有利地位;另一方面,伴随求学过程而来的同学关系和社团参与,使得高学历群体拥有更大的交往空间。这些因素使得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存量呈现出明显的正相关关系(胡荣,2003)。与此同时,人力资本还可以削弱户籍壁垒所带来的经济不平等(谢桂华,2012),提升流动人口的交往机会。因此,探讨户籍身份和人力资本对城镇化影响的调节作用,可以进一步深化研究者对于城镇化不平等效应的理解。 本文基于2004年社会资本调查及2012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两个数据,比较了社会资本存量在八年间的变化情况,城镇化水平对这一变化的影响,以及户籍身份和人力资本对此的调节作用。研究发现,城镇化对个人社会资本存量的影响存在异质性。其中,人力资本起到了主要的调节作用,户籍身份的调节作用并不显著。具体而言,城镇化提高了大专学历以下群体的社会资本存量,主要表现在网络顶端的提升;相反,城镇化降低了大专及以上学历群体的社会资本存量,增加了这一群体的网络封闭性。从城镇化对社会不平等的影响来看,城镇化对社会资本的影响呈现出“无友不如己”①的特征,即社会网络向上收缩,封闭性上升。这一特征可能进一步加剧城镇化的不平等效应。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假设 (一)社会资本与社会融合 从涂尔干(Durkheim,1933)“有机团结”的概念出发,学界普遍将“社会融合”定义为社会中不同群体持有共同的价值观、进行持续有序的合作,进而建立集体意识,认为彼此是属于一个共同体的成员(Maxwell,1996)。社会融合普遍被分为经济、社会生活和心理三个维度,分别以经济平等、政治/社会参与、及身份认同为主要指标(Bernard,1999;杨菊华,2009)。社会融合并非简单的线性渐进,经济融合并不直接导致社会生活上和心理上的融合(Gans,1979)。社会网络成为社会融合能否实现的重要因素。如果某群体社会网络比较多样,则更容易实现社会融合;如果该群体社会网络相对封闭,融合则难以实现(Portes and Sensenbrenner,1993)。 一些国内学者也将流动人口的低融入度归结于社会网络的局限性。例如,王春光(2006)认为,流动人口网络的单一性是其城市融入程度低的主要原因。李培林、田丰(2012)则强调应在政策上鼓励流动人口参与社会团体,将流动人口的网络多样性视为促进这一群体融入城市的有效途径。陈云松、张翼(2018)发现,流动人口的心理融合随着城镇化程度升高而下降,这可能是因为流动人口聚集程度越高,与本地居民的交往频率反而更低,进而降低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之间的相互认同。任远和邬民乐(2006)总结到,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影响着流动人口在城市的生活、发展和融合。 本文则认为,理解城镇化对于社会融合的影响,仅关注流动人口的社会网络构成是不够的。需要更全面地考虑城镇化进程中社会网络,特别是职业多样性的变化。社会交往是发生在一定的交往场合中的,这些交往场合既限制了可交往的人群,也限定了交往的形式(Feld,1981)。如果交往场合中提供了接触多样化群体的机会,且交往形式能够促进彼此合作,则能够提高不同群体之间的信任和认同(Feld,1982)。职业团体就是一个促进融合的场合(McPherson et al.,2001),因此,职业多样性应该被视为促进社会融合的重要途径。社会网络的职业多样性可以通过林南所提出的“社会资本”概念(Lin,2001)加以测量。社会资本以职业声望为基础,从水平多样性和垂直多样性两个方面测量社会网络的职业构成(边燕杰,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