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下半叶以来，记忆逐渐成为人文学科研究领域的热点。记忆研究的跨学科特性使其在文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等不同领域都展现旺盛的生命力。综观这些研究，记忆与历史的关系始终是研究者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甚至可以说，对于记忆与历史关系的思考或许是20世纪后半叶记忆研究的起点，因为无论记忆还是历史，两者都直接关乎我们对于过去的理解和感知。而将记忆与历史对立起来，或是将两者的意义有意区分开，却是20世纪才出现的独特现象。①那么在20世纪之前，记忆与历史的关系是怎样的？在漫长的西方文化史中，从古代到现代，两者的观念又有着怎样的变化？这些便是本文所试图回答的问题。 为了能够勾勒两者观念变化的踪迹，本文将以历时性的结构展开。但必须强调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两者概念的变化是线性的，相反，在新的观念出现时，旧观念仍具有相当强度的适用性。 一、古典时期 (一)记忆：缪斯之母 古希腊和古罗马是口头文化社会，知识的学习和传播主要是依靠口口相传的方式。与此相对，书面文化是以文字书写作为生产和传播知识的主导方式，它与印刷技术的发展密不可分。在古典时期，虽然口语记忆和书面记忆同时存在，但流传下来的书面著作往往是口头文化的产物。故而古希腊和罗马人所谈到的记忆也往往是指口头记忆(记忆力)，文字不被当成记忆的主要形式，而仅是一种辅助记忆的工具。从柏拉图的思想中可以看到这种差别。他认为，文字的发明并非在帮助记忆，相反是在人们的灵魂中播种遗忘，久而久之，人们会越发依赖写下来的东西，而不再去努力记忆。换言之，文字的发明对记忆有害，它充其量只能起到提醒记忆的作用。②在口头记忆占据绝对地位的文化中，知识有赖于记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灵魂”)的先储存，待需要时再从中提取，在这一个意义上“学习就是回忆”。③这时的记忆被视为一个无所不包并可供随时提取的信息存储系统。人的口头表达能力、知识容量都直接取决于记忆。因此古人赞美拥有强大记忆力之人，记忆被视为美德。 在这样一种社会中，记忆与历史的对立不会出现。记忆作为组织一切知识的可能性条件，与历史始终保持着极其紧密的亲缘关系，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两者被视为同义词。④古希腊神话为理解两者的关系提供了生动的图式：执掌记忆的女神谟涅摩叙涅(Mnemosyne)是主管艺术与科学的九位缪斯(Muses)之母，其中一位掌管历史的缪斯正是克里奥(Clio)。 维柯指出，古希腊人实际上是用寓言的方式，将当时人们关于记忆与艺术、科学关系的看法保留在了神话中。维柯称，“记忆”一词的英文memory在词源上直接来自拉丁文memoria。拉丁文的memoria与mamoria(记忆力)、reminiscentia(回忆)和phantasia(想象力)同义。“拉丁人将存储各种感官知觉的能力叫作memoria，而当它表露这些知觉时，他们把它叫作reminiscentia；但它也意指我们形成意象的能力，希腊人称之为phantasia(想象力)，我们把它称作immaginativa。因为，我们通常说immaginare(想象)的场合，拉丁人说memorare(记忆)”。⑤这无疑揭示了古希腊人关于感官知觉、记忆与想象力这三者关系的基本看法。亚里士多德指出：动物都具有感官知觉，但不是所有动物的感官知觉都能够持续存在。感官知觉能被固定下来的动物，在感觉活动过去之后，它们的灵魂中会留下对逝去感觉的印象，当这种印象被不断重复，就产生了记忆。对同一事物的记忆不断重复，就会产生经验，而经验则是创制和科学(缪斯主管的领域)的前提。⑥这就得出了感知、记忆与想象关系的基本图式：感官知觉→灵魂(印记)→记忆→经验→创制和科学。维柯总结道：若要想象某个东西，除非先记住它；而若要记住某个东西，除非先感知到它。⑦因此，在古代，记忆作为想象和存储的能力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明确早期“记忆”概念中所包含的储存和想象维度十分重要，20世纪以来针对记忆与历史的讨论总会回溯到记忆与想象、历史与想象的对照。 (二)历史：讲故事的人 “历史”一词的英文history来自拉丁语和希腊语的historia。根据词源辞典的释义，在拉丁语中，historia是用来指对过去的事件、传说和故事的叙述；在希腊语中，historia是指通过询问了解，或是复述某人的询问、故事、记录和叙述。⑧雅克·勒高夫指出，historie源于印欧语的wid-weid，从中衍生出的梵文vettas指“证人”，衍生出的希腊文istor指“目击证人”，而与其相关的istorein则指“设法了解”。由于古希腊人将亲眼所见视为获得知识的途径，⑨“历史”的最初含义便是：去看见，去了解。由此可见，当代所强调的“历史见证”正是延续了这一意涵。但在早期的历史叙述中，除了讲述者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外，更多的还是靠口口相传搜集而来。因此，古代历史概念的核心并非今天意义上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而是追求不朽(后文详述)。直到中世纪，“历史”这一概念都与“故事”(story)无异。所以本雅明才会说：“古希腊第一个讲故事的人是希罗多德。”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