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0年代“作家的分化与重组”中,洪子诚认为,十七年时期的主流作家,“除个别的例外,在‘新时期’,他们的创作活力已难以为继。他们中有的逐渐停止写作,有的虽然仍不断发表作品,却不愿、或无法更新自己的感知和表达方式,而呈现了整体的陈旧感。”①聚焦曾凭《不能走那条路》名震全国的李准的复出之路,则可看到,李准实属例外中的例外。从《大河奔流》到《黄河东流去》,他明确否定了自己十七年时期的创作,努力跟上“新时期”的文学思潮。《黄河东流去》虽然还是难逃“被取代的命运”,然而,同时被抛诸脑后的,还有在“新时期”成名的刘心武与张洁。②于此,回顾李准的复出之路或有助于撬动以“新”代“旧”的文学史叙述,重审何为“旧”,何为“新”,“新”与“旧”的分野又何在。 一 下放与复出 1966年下半年,“文革”席卷全国。河南文艺界首当其冲被打倒的五人中就有李准,“罪名是‘黑作家’和‘周扬的掌上明珠’”。③旋踵而至的是批斗、抄家、下放。李准接连被已遭“夺权”的省文联、河南省话剧团揪去批斗、游街。1966年10月13日,“中共河南省委、河南省人民委员会决定成立抗旱指挥部”,④李准被抽调到第一线,协助各地抗旱种麦。据夫人董冰回忆,从抗旱前线回家,中午吃过饺子,李准正为家人讲述此次抗旱见闻,并说到创作的《三打钟》由农民自唱自演,广受欢迎时,“九中的学生上来抄家。他们开着汽车,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床上盖的被子、厨房里的炊具,别的什么东西都拉走了。”⑤在生活用具、家庭财产之外,被抄去的还有一部重要的手稿,那就是李准从1961年开始创作的长篇小说《沧桑路上》,其时已写成十几万字。 1969年8月20日,“河南省直机关3000余名干部被下放到各地五·七干校,进行‘斗、批、改’和劳动锻炼。此后,省直机关干部有三批12300多人先后到‘五·七’干校劳动锻炼。”⑥其中“卫生厅、教育厅、冶金煤炭厅、交通厅、农业厅、轻化厅、建工局、计委、博物馆、电影公司、供应图书馆、出版社、豫剧院、京戏院、戏校、文联、体委、省直铁路系统以及中南煤管局等”⑦机关的“斗、批、改”团被下放到西华县黄泛区农场“五·七”干校。西华县黄泛区农场“五·七”干校始建于1969年3月,先后由中共中央党校、中共中央公交政治部及河南省省直机关创办。李准也参与了创办干校,但李准一家并未住进“跟郑州也不差啥”的干校,而是被下放到“农村插队劳动”。⑧ 李准一家插队的地方是西华县西夏公社陆城大队屈庄生产队。下放那天正赶上1969年冬的一场大雪。李准乘坐卡车押着行李,从郑州出发,前往西华。董冰带着孩子,乘坐火车前往漯河。一路波折,到第三天夜间,李准一家才在屈庄的磨房安顿下来。磨房里“黑漆漆的,地下全是牲口粪”。⑥住在隔壁的饲养员,当晚为他们从村里小学借来了煤油灯。第二天,生产队队长派人帮他们修房平地。就这样,李准开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在农村落户,这一住就是三年半。 “戴着帽子”的李准,“格外小心谨慎。鸡叫头遍就不敢睡了。听见上工钟响,就赶紧起来跑到村口,等着队长派活。”⑩“有经验”的村民们都是听到钟响后,再睡一觉,才拖拖拉拉上工。好心的老农还教给李准一套磨洋工的办法:“比如拉粪,十几辆架子车一齐装,你的车不能站前头,不要站到正路上,得把车停到地犄角,这样前头的人可能拉两趟,才能轮着你装车。”(11)这和推行生产责任制后,农民重新焕发的积极性形成了鲜明的时代对照;也与“大跃进”中涌现的大公无私、没工夫记仇、帮助贪便宜图省力的社员返工的“李双双”们构成了历史的反差。 虽然被群众大会排除在外,但李准并没有被群众视为异己,尤其在农村的文化活动中,李准俨然成了中心人物。屈庄村东头的三兄弟,前来请李准为过世的兄长写祭文,情真意切的祭文感动了参加追悼会的村民。在被禁止写作的年代,李准又重新摇动了他的笔杆子,此后,不断有人找他写祭文,一篇祭文就是一部家史,这些家史成了他日后复出的创作素材。 1973年,李准获得解放。据称,是董冰写给时任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的一封信起了作用。董冰在信中写道:“李准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犯了什么罪?他的孩子又犯了什么罪?不让他工作,也不让孩子上学,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的孩子都是‘柴禾皮’吗?”(12)刘建勋收到此信后,亲自过问,将李准调回郑州。但董冰与李准后来都对“解放”一事含糊其辞,甚至只字不提。可作补充说明的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周恩来顾全大局,严格限制清查范围,并着手解决“‘文革’中遭受错误打击的一批老干部的问题”。(13)而从1968年1月起,再度主政河南的刘建勋对老干部也一贯持保护态度,“在七十年代初,河南解放干部就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及时地给安排了工作,这在全国也是突出的,曾受到毛主席的表扬。”(14) 得知李准解放后,北京电影制片厂将其借调去创作剧本,而他本拟开始的长篇小说写作计划只好暂时搁置。当时,北影厂负责人之一是谢铁骊。(15)谢铁骊在“文革”初同样被打为“文艺黑帮”,1968年,江青点名让其参与拍摄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1970年10月1日,《智取威虎山》公映大获成功。1971年3月8日,受揭批“五·一六”运动冲击,谢铁骊、成荫、钱江等人受到保护,被下放到北京丰台长辛店二七机车厂劳动。与工人熟悉后,工人向他们提意见道:“样板戏不错,但我们也想看点故事片,能不能拍点故事片。”(16)5月20日,谢铁骊、成荫、钱江联名给周恩来写请示报告,提出拍摄电影故事片的要求。7月29日,伊文思来华访问,谢铁骊、钱江等应邀参加欢迎宴会,周总理当面向他们表示支持。7月30日,毛泽东对几部现代京剧样板戏做出评价后,说:“现在剧太少,只有几个京剧,话剧也没有,歌剧也没有。”(17)1973年1月1日、15日,周恩来与中共中央政治局成员接见文艺工作者代表,反复提出要把电影生产抓上去。北影厂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将《海霞》《大河奔流》等影片列入生产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