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20世纪80年代初期,多数作家还停留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写作之时,年轻的路遥却已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了变革中的现实生活。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就以自己亲兄弟的人生际遇为圆心,生发出对全中国农村有志有为青年群体的关注,书写“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人的命运。这部作品也是新时期以来较早回归现实、探索“对人的重新发现”的小说之一。因其在思考上的前瞻性与深邃性、表现生活的深度与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上,均超越了同时期的许多作家,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人生》首刊于《收获》杂志1982年第3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于1983年荣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次获奖,才真正确立了路遥在我国新时期文坛的地位。 这些年来,随着路遥史料的进一步披露,我们发现这部小说在创作时曾有过与编辑的密集书信互动。①路遥在与编辑的书信联络下修改与赴京改稿,才最终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创作。换言之,编辑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曾有过深度介入,通过编辑对路遥施加过具体的创作影响。 苏联研究屠格涅夫作品及书信的专家米·巴·阿列克谢耶夫曾言:“作家的书信,对于研究书信作者的个性和创作,研究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他们周围与之有直接交往的人们,都是具有巨大而多方面意义的重要文献资料。但是,作家的书信又不仅只是历史的见证;它不同于任何别的日常生活的文字资料、文书档案,乃至其他信函文件;它直接近似于文艺作品……”②书信无拘无束,真实自然,具有真实性与自由性的特点,它鲜活地保留了书信作者的情感与思想,书信研究也成为作家研究的重要视角。国内的一些研究者注意到《人生》创作期间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王维玲对路遥的创作影响,均未从书信的角度深入论述这一特殊现象。③ 本文试图以《人生》创作期间编辑与作者的密集书信互动为例,梳理中国青年出版社优秀编辑王维玲及其编辑团队独特的提前介入与批评方式,分析《人生》这部经典小说是怎样“炼”成的。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前后用三年时间、进行了三易其稿式的创作。他早在1979年就开始《人生》第一稿的创作了,据路遥的朋友、陕西师范大学刘路教授回忆,那时这部作品的名字还叫《高加林的故事》。④路遥后来在《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中披露过《人生》创作的情形:“我写《人生》反复折腾了三年——这作品是1981年写成的,但我1979年就动笔了。我紧张地进入了创作过程,但写成后,我把它撕了,因为,我很不满意,尽管当时也可能发表。我甚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掉,再也不愿想它。1980年我又试着又写了一次,但觉得还不行,好多人物关系没有交织起来。”⑤路遥这样几次尝试,说明《人生》这部小说的“瓜”还没有真正成熟。 路遥第三次创作《人生》的直接动机,是完成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辑王维玲的约稿。路遥与王维玲的友谊始于1981年5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颁奖会,路遥在会上结识了时任评委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资深编辑王维玲。王维玲不仅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小说季刊》主编,也曾是柳青《创业史》的责任编辑,因其长期分工负责陕西方面的工作,所以他对陕西作家格外地关注,有种来自地域上的亲缘性。在王维玲后来的回忆中,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给他在评审过程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还有不少稚嫩之处,但不乏是一部既有特色又有水平的作品。王维玲早在见到路遥之前就对他的作品有一定的印象,而在颁奖会上认真倾听的路遥再次引起了王维玲的注意。在会上的第一次见面,王维玲就把路遥约到休息厅,两个人一见如故,进行了长时间推心置腹的谈话。就在这次谈话中,路遥提及自己对“城乡交叉地带”的一些思考,以及正在构思与之相关的中篇小说。作为资深编辑的王维玲,凭着多年来职业的敏感度,非常看好路遥的创作,觉得这种构思很不一般,他热情鼓励路遥排除一切杂念下功夫去写。王维玲以马拉松作比文学创作,他曾对路遥说,对于一个献身文学事业的人来说,如同参加一场马拉松竞赛,不是看谁起跑得快,而是看谁的后劲足。在这场意气相投的谈话后,王维玲果断代表中国青年出版社向路遥约稿。面对知名编辑的约稿,而且又是《创业史》的责任编辑,态度又如此的坚决,路遥深受感动,一口应允。⑥ 路遥在1981年的夏天来到陕北甘泉县,发起《人生》创作的最后百米冲刺。他后来在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讲述《人生》的创作情景:“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在此之前,我二十八岁的中篇处女作已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奖,正是因为不满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写作中。为此,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后来听说的)……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胜利。”⑦ 路遥朋友白描的回忆文章,也可以与路遥的自述形成印证。他回忆道:“1981年夏,你在甘泉招待所写作《人生》时,我在延安大学妻子那里度假。一天专程去看望你,只见小屋子里烟雾弥漫,房门后铁簸箕里盛满了烟头,桌子上扔着硬馒头,还有几根麻花,几块酥饼。你头发蓬乱,眼角粘红,夜以继日的写作以使你手臂痛得难以抬起。你说你是憋着劲儿来写这部作品的,说话时牙关咬紧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别人来拼命。13万字的《人生》,你20多天就完稿。”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