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教父都是一个庄严神圣的称呼，但在中国，它却是个低频词，远不如导师那样常见。同样，在中国，也很少见到哪个作家称另一个作家——即便他是著名的前辈作家——为自己的文学教父。路遥是这极为少见的作家中的一个。他至少将两位文学前辈尊为自己的文学教父：一位是文学编辑家和文学批评家秦兆阳，一位是陕西著名作家柳青。路遥用“文学教父”一语，来表达对这两位文学前辈的崇敬和感恩之情。用他的话说，他所表达的，不是“面子上的尊敬”，而是“心灵的尊敬①。 然而，文学既需要崇拜，又必须超越崇拜。因为，只有以崇拜的态度吸纳伟大的文学经验，作家才能进步和成长；同时，也只有超越崇拜，作家的主体意识才能发展和成熟起来。假如路遥只知道崇拜和感恩，假如他始终让柳青的身影笼罩着自己，那么，他就不可能写出《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也不可能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 路遥有远大的文学理想和巨大的创作热情。他不会满足于重复自己的文学导师的写作模式。他用“无榜样意识”超越了“文学教父”崇拜，实现了从他律的文学到自律的文学的超越，实现了从功能化的被动写作到人性化的主动写作的超越，实现了从斗争的文学到同情的文学的超越，实现了从封闭的阶级性到开放的人性的超越，实现了从塑造“非凡人物”到塑造“平凡人物”的超越，最终，使自己升华为一个高度成熟的优秀作家。所谓“无榜样意识”，就是要摆脱一切固有观念的束缚，走自己的路，说自己的话，写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 如何避免重蹈“柳青的覆辙”，是路遥经常谈到的话题。“覆辙”二字，含义丰富，包含着多方面的教训。《创业史》中道而止，未成完璧，就是一个前车之鉴。对路遥来讲，如果在有生之年不能完成《平凡的世界》，那就是重演了柳青的悲剧，而这悲剧的性质，极其严重，是“真正的悲剧，永远的悲剧”②。他凭着非凡的毅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牺牲，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长篇小说。 关于路遥与柳青的文学关系研究，即关于两位作家性格的考察、关于自律写作与他律写作模式的分析、关于文学经验的继承与超越的梳理，既是对两个作家的具体文学经验的研究，也是对一个时代的文学整体状况的研究。就前者说，有助于我们认识优秀作家成功的规律；就后者说，有助于我们认识一个时代文学的问题和局限。 一、听话的人与发话的人 了解一个作家的创作和风格，先得知其人，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性格形成的大体过程和决定性因素。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说：“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性格就是这“成心”的主要方面，它会极大地影响一个作家的生活态度、行事方式和写作风格。 柳青与路遥虽然都属于陕北人，但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如果用树木来作比，那么，柳青的性格就像春天的垂柳，婀娜披拂，给人一种柔和而温顺的感觉；而路遥的性格则像秋天的国槐，坚刚挺拔，望之森然，显示出一种严正而凛然的气象。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人生境遇里，埋藏着一个人的精神密码，也微妙地影响着他写作的内在深度。路遥与柳青成长期的生活境况，完全两样，譬若霄壤。 柳青虽然生于1916年，但家境却颇为殷实。二哥和三哥在父亲的带领下，“修水田、种鸦片，使他家的经济条件已经上升到富民(原文如此)，雇长工二至三人，实行富农式剥削”③。柳青受父兄翼护，衣食无虞，几乎就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几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一个人小时候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罪，此固幸事，但对一个作家来讲，也有可能成为一个经验上的短板——有可能使他对人间悲苦，缺乏深刻的体验和认知。毕竟，看别人吃苦头，与自己身受之，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路遥虽然生于1949年，但家境却一贫如洗，几乎到了盎无宿粮、家鲜藏盖的地步，养母甚至不得不通过乞讨，供他上中学：“大妈是个要脸面的人，附近熟人多，难为情。而延川县城也肯定是不会去的，不然传到儿子耳朵里，会让儿子心里不好受的”；“每天，大妈和一位姓梁的妇女结伴，鸡不叫就起身，疾行50里，赶往附近的延长县去讨饭。……待傍晚回到家中，把这些蒸馍、窝窝头、糠团子晾晒到院子的石碾子上。待‘宝贝们’晒干了，大妈又小心地装进一个布口袋，等着给儿子送干粮的那天一并送过去”④。路遥几乎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几不知人间幸福为何物：“中学时期一月只能吃十几斤粗粮，整个童年吃过的好饭几乎能一顿不拉记起来。”⑤ 所以，照片中的柳青，总是在微笑，一副不曾受过穷、吃过苦的样子；照片中的路遥，总是表情凝重，使人隐约看见他童年哀苦生活留下的影子。唉！一个心性那么高的人，从幼小时开始，便尝尽了世间的辛酸，性格上怎么可能不留下烙印呢？又怎么可能把微笑经常挂在脸上呢？ 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早年的生活境遇大相悬异，路遥和柳青对生活之态度与想象，才大为不同：柳青常常将生活看得容易，故在叙写底层人生活的时候，便略显率易和虚浮，多有浪漫主义之色彩；路遥常常将生活看得艰难，他的底层生活叙事，便显得真实和沉重，具有本色的现实主义品质。 影响柳青与路遥人格成长的家庭环境，也很不一样。柳青的父亲和兄长非常严厉，管教起他来，疾言厉色，毫不宽假，于是便塑造了柳青随顺而隐忍的性格。路遥的养父母善良而宽厚，对自己的养子非常呵护，也很是宽容，不仅不曾打骂过他，说重话的时候都很少，这就给他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宽松而自由的空间，最终养成了路遥独立而豪强的性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