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3-0174-007 对于现代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来说,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金粉世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范伯群先生认为:“《金粉世家》才是他的代表作,是他的百十部小说之巅。”[1]然而,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金粉世家》的评价并不高。一种代表性的观点认为,它“完全忽略了时代潮流对必然没落的显贵之家的冲击,对本书展现的爱情悲剧的诠释,也仅从家庭伦理的视角出发,停留在市俗的生活哲理,即所谓‘齐大非偶’上”[2]。人们往往认为《金粉世家》脱离时代,缺乏现代理论的指引,没有能站在当时思想认识的高度,因而也就没有能表现出所谓反封建的主题和现代婚姻家庭的内容。我们觉得,观念性的主题预设,不仅不符合张恨水《金粉世家》的创作实际,而且还严重地影响到人们对这部长篇代表作客观而公允的看法,必须对此进行重新评价与检视。 一、阶级性的爱情主张 《金粉世家》共112回,最初连载于1927年2月14日至1932年5月22日的北平《世界日报》,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已有大约十年左右的时间。 在“五四”时期,反对父母包办、追求恋爱自由是当时青年人的时代主题。你看郁达夫的代表作《沉沦》①,那位有着敏感、自卑的忧郁气质的留日青年,大胆地表白着他对纯洁爱情的向往: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典型的“五四”声音。当被封建等级、专制制度压抑了数千年的年轻男女,在面对冲决封建罗网、个性解放的时代大潮面前,他们欣喜地畅想着纯洁的爱情美梦。知识可以不要,名誉可以不要,地位可以不要,金钱也可以不要。他们想要的是真正平等、自主的爱情选择。门第观念、种族观念、年龄观念、地域观念等等,都不应该是现代爱情观念产生的绊脚石。爱情,也仅仅只有是爱情,成了当时青年心中不容亵渎的唯一理想。父母也罢,兄弟也罢,金钱也罢,地位也罢,都被热切追求爱情的“五四”青年抛之脑后。这是“五四”时期的爱情基调,它容不得一丁点儿的非爱情因素掺杂其中。 女作家冯沅君的短篇小说《隔绝》②可谓是其中的代表作。小说中,在外地求学、接受了“五四”新潮影响的女主人公回家探亲时,被逼与父母择定的当地土财主的儿子成婚。她誓死不从,决意要嫁给自己的同学,被母亲幽禁在小屋中。她大声地向包办的父母抗争:“生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牺牲,不得自由毋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最后,在续编《隔绝之后》中,她为逃避与土财主的儿子成婚,愤然服毒自杀。 这是一曲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的悲歌。“五四”青年抱定了爱情自由的主张,在他们心中,逃离父母包办、夺回爱情选择的自主权,便是一切问题的终点。至于自由选择的爱情是否经受得起现实风浪的考验,纯粹的爱情是否见容于这块仍然充满着各种利益纠葛的土壤,“五四”青年并没有往这方面考虑,甚至他们可能还认为没有考虑的必要。有了自主的爱情,就有了婚姻的基础,也就有了家庭的全部意义。应该说,这是在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观念之时,“五四”青年一厢情愿的爱情理解。在他们看来,有了爱情,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 在这个时候,最为清醒、也似乎最不入耳的是鲁迅。在那篇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他提出娜拉走后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在短篇小说《伤逝》中,他深刻地指出,子君和涓生的爱情远没有预想中的热烈幸福。婚前,他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然而婚后,便出现了“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功夫也没有,何况读书与散步”的惨况,最后,在物质的压迫下只能凄凉地散场。 不过,在“五四”时期,人们相信的是《沉沦》中男主人公对纯粹爱情的向往,以及对《隔绝》中女主人公的赞美与惋惜。而鲁迅的声音,则是那么的不中听、不协调了。 张恨水似乎总是与那场“五四”文学风潮慢了一拍。一方面,与他的经历有关。当1919年前后新思潮、新风尚在知识界中激荡起层层波澜时,他偏居安徽芜湖,担任《皖江日报》总编辑,远离风潮的漩涡。另一方面,也与他的教育背景有关。少年时在江西景德镇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后来到苏州蒙藏垦殖学校学习,并在该校肄业进入社会,与那些漂洋过海,或者在沿海大都市接受高等教育的新式学生比起来,总感到有些落伍,有些自卑。然而,作为处于社会大变动中的青年,张恨水又是不甘心守旧,常常自诩为新派人物。他对自己年轻时的心理状况是这样总结的:“我中了才子佳人的毒,而又自负是革命青年。”[3]这不难理解,少年时他沉溺于中国传统通俗小说之中,欲罢不能,而在思想观念上,又是主张革新,赞成“五四”新思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