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20)04-0198-07 王尔德曾借《道连·葛雷的画像》主人公道连·葛雷的思考,提出了一种“新享乐主义”的观念:“新享乐主义的使命是教人们把精力集中于生活的若干片刻,而生活本身也无非是一瞬间而已。”①无独有偶,20世纪30年代迷云在《现代人底娱乐姿态》中也持类似观念,现代人热衷的“无非是流向快乐之途上的汹涌奔腾之潮和活现现地呼吸着的现代,今日,和瞬间”。②无论是“精力集中于生活的若干片刻”,还是“流向快乐之途上的汹涌奔腾之潮”,均指向30年代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都市的欣快体验。这是独属于30年代所谓“黄金十年”的资本主义上升期的欣快症(euphoria,一种神经官能症,近乎病态、扭曲的快乐心理,指跳舞、赌博甚至吸毒后的陶醉感)。本文择取新感觉派文学作品中的都市娱乐生活和家庭生活个案,剖析30年代都市人病态式欣快体验,并简要分析都市新享乐主义背后的文化隐喻和时代病症。 一、新享乐主义及其现代性体验 按照列斐伏尔对人类社会的演化三个阶段的划分,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已经具备了以“快乐”(娱乐、享乐)为中心的都市时代的某些特征与要素。③有学者通过整理《申报》娱乐广告的具体分类,以及1872-1947年的75年间《申报》娱乐广告的投放量,发现1927-1937年处于历史的高位,1932年则达到峰值,由此看出20世纪30年代上海娱乐业的发达。④ 随着娱乐业崛起的是赌博之风的盛行,上海先后建成了三个跑马场、三个跑狗场、一个回力球场。⑤对于赌博成为市民日常消费的一部分,施蛰存《蝴蝶夫人》有所描述:蝴蝶夫人热衷于消费娱乐,日常开销主要是吃冰淇淋、烫头发和到回力球场赌博,而回力球赌输的钱竟然是烫头发的两倍。不仅普通市民,当时知识分子也热衷赌博。叶灵凤和穆时英都热衷回力球,叶灵凤在给穆时英的信中曾随口问穆时英是否去回力球场,可以断定穆时英是回力球场的常客,否则叶灵凤也不会在信中随口提及。穆时英还写过《说赌》一文为赌博辩护。章克标也热爱赌博,有段时间“在回力场里常常碰到曹聚仁”。⑥而曹聚仁不仅对回力球的打法很有钻研,还在《良友》上撰写《回力球场——上海地方生活素描之一》,花了两个版面介绍回力球在上海的盛况,剖析日本人、某兄弟、阔太等不同阶层赌徒的不同表现,揭露回力球场老板怎么利用赌客心理进行欺骗。⑦ 对赌徒而言,赌博提供了一种虚幻而又真实的瞬间体验。赌徒不关心过去和未来,只关心当下。输赢并不是赌徒的最终目的,瞬间的体验才是刺激赌徒在赌场中奋力一搏的原因,也是赌徒确证存在的唯一方式和全部意义。在特定的瞬间,赌徒感受到了现代生活的猛烈刺激。刘呐鸥小说《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描写跑马场紧张刺激的体验,使得按部就班、过着庸常生活的H获得了此在的生命活力和存在感,赌博带来的绝对的当下感和强烈刺激,让他一下子感到了震惊:“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发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们的决意,紧张,失望,落胆,意外,欢喜造成一个饱和状态的氛围气。”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这四个毫不相干的事物,在赌徒的眼里构成了一组紧密联系的“郁悴”意象,传神地呈现了赌徒们混乱、紧张、刺激的瞬间体验——决心和疑惑、紧张与失落、意外与欢喜,构成了万花筒般的人生百味。虽然这样的人生体验如同泡沫,只存在于一瞬间,但对赌徒来说,这一瞬间的刺激体验却是真实的。 赌博遵循的是偶然性法则,⑧一切都在不确定性中,胜败就在一瞬间,命运也在瞬间改变。赌徒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要赌博的过程没有结束,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更重要的是,赌博往往放大了赌徒瞬间的虚幻体验,偶然的胜利强化了他们的虚幻感,激发了他们自认为必胜的幻觉,更唤起了他们被压抑了的英雄情结。他们总觉得只有自己而不是对手能获得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获得的天启的力量,命运在自己的掌握中,命运的天平永远偏向自己。穆时英认为,赌博比人生更刺激,“人生的胜负要在几年以至几十年之后才能决定,赌场中的胜负则只要几十分钟,或甚至一瞬间便能决定。如果说赌是堕落,说赌是罪恶,那人生是什么呢?”⑨ 赌博作为一种“替代性活力”,在都市受到热烈追捧有其合理性。都市社会遵循工具理性原则,强调的是规律和必然性,要求一切都可计量,一切都在可控的轨道之中运行。以经济利益和理智算计为代表的工具理性成为主导资本主义社会法则的后果,就是都市人的情感被物质和理性所控制,理性超越感性成为控制现代都市人的主导力量。为了弥补工具理性对现代个体的压抑,展览、电影、广告、跳舞乃至赌博和吸毒成为激活现代人生命活力的重要补偿机制,这也造成了“白天‘正派规矩’,晚上却‘放浪形骸’”⑩的资本主义奇观。更大的问题在于,享乐主义不仅是一种“替代性活力”,而且被纳入了体制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成为维持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持续循环下去的重要链条。马泰·卡林内斯库一语道破其中的奥秘——“今日的‘波普享乐主义’,对瞬间快乐的崇拜,玩乐道德,以及自我实现与自我满足之间的普遍混淆,根本都不在现代主义文化,而在于作为一种体制的资本主义”。(11)正如芒福德所说:“随着交易的形式越来越抽象,越来越强调货币的运作、规则、机制和数学的训练,也越来越需要放松来弥补;展览会传统的娱乐方式——变戏法、耍杂戏、赌钱、穿插的表演、性放纵——都不再是零零星星进行了,它们也变成了大都市日常事务的一部分。”(12)形形色色的赌博“需要这些夸张的力量、技巧、勇气来从大众沉闷的麻痹状态中激起基本的动物需求”,“通过恐惧和接近死亡的体验促进了一种颠倒了的生命感”。(13)赌博最后疯狂一搏的下坠体验正如精神分裂者对瞬间的体验。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认为:“后现代社会里关于时间的概念是和以往的时代大不相同的。……那种从过去通向未来的连续性的感觉已经崩溃了,新时间体验集中在现时上,除了现时以外,什么也没有。我将这一体验的特点概括为吸毒带来的快感,或者说是精神分裂。”(14)在杰姆逊看来,精神分裂症者切断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连续感,他们永远生活在当下,他们感受到的瞬间是碎片化的,而且是断裂的碎片,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这些变态的生活体验不能再被认为是非正常的,反而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经验——瞬间的精神分裂式的体验。这种瞬间体验释放出的能量惊人,“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人类体验自我和世界可能性的表现”,“精神病患者达到了我们具有的潜在的可能性的极端”,尤其在体验时间方面,精神病患者达到了正常人无法达到的极限,精神分裂成了“失去历史感的一个强烈而集中的体现”。(15)虽然杰姆逊概括的是后现代社会的精神分裂症候,但对于解读赌博带来的深渊体验依然有借鉴意义。深渊体验混合了震惊和恐惧、紧张和失落、危险和激情,最终带来炫目的让人欲罢不能的快感体验。无论是赌博,还是投机抑或是冒险,都是精神历险,现代人从中感受的正是精神分裂式的深渊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