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E75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20)05-0120-07 在网络和电子媒介技术的助推下,丰富多元的记忆手段大大提升了人类的记忆能力,“记忆术”在现代社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然而,在这样一个“记忆时代”,社会却在各个层面不断显示出遗忘的症候,记忆被系统性消解,遗忘取代记忆日趋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新常态。学界对于如何认识这一遗忘的现代性悖论见仁见智。胡塞尔将现代性的危机归咎于“生活世界”的遗忘:海德格尔将现代性的危机阐释为对“存在本身”的遗忘:阿莱达,阿斯曼指出现代社会的时间管理机制是指向未来的,该时间管理机制导致了以物质废弃为主要内容的“自动遗忘”,而这种遗忘本身却构成了现代社会前进的动力因素。 剑桥学者保罗·康纳顿近年来以其记忆研究方面的成就逐渐为业内所推崇,他的How Societies Remembe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社会如何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How Modernity Forget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以及The Spirit of Mourning:History,Memory and the Bod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堪称记忆研究的“三部曲”。康纳顿在早期主要以“社会记忆”的概念取代哈布瓦赫提出的“集体记忆”概念,探讨“群体的记忆如何传播和保持”[1](p1)的问题。在进入21世纪以后,康纳顿逐渐将他的记忆研究置于现代性的语境中,其关注点从“记忆”逐渐转向“遗忘”,即从关注记忆的“传播和保持”转向聚焦记忆的“消融”问题。“我们的世界在许多的文化表征中是有超强记忆的,但是在政治经济体系中又是健忘的。文化上显示出的这种记忆旺盛的症状正是由政治经济体系造成的,这种政治体系系统生产出一种健忘的文化——现代性。”[2](P147)与胡塞尔、海德格尔以及阿斯曼等人对遗忘价值倾向(积极或消极的)的分析不同,康纳顿侧重从现代社会的本性出发,通过深度剖析遗忘发生的现代性根源指出了遗忘与现代社会的深刻关联,揭示了其既是现代性的必然结果又是维系现代性的重要条件这一辩证本性。 一、记忆:时间和空间的具象 康纳顿对于记忆“消解”的现代性阐释是从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和空间结构两大维度人手的,这其中内嵌了一个非常重要却隐而未谈的理论前提,即:记忆乃时间和空间的具象。时间和空间作为人类存在的方式,规约着人类的各种活动,作为认知活动的记忆也不例外。任何记忆总是与具体的时间、空间联系在一起,是通过时间和空间两个位点坐标来定位的,记忆就是时空的具体化、具象。“(集体记忆)依赖于世世代代创造和再创造记忆的人们,而非整个群体中的个体,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认识自身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需要通过与建立起来的环境互相作用,并记住这些经历,同时还需要了解他人的经验,社会身份的建立存在于时间和地点之中。”[3](P14)记忆是我们在当下对过去的一种回忆,这种回忆通过身体以及身体与特定的空间环境之间的互动来实现,并通过这种方式建构起我们的身份认同。 从时间维度看,记忆是关涉过去的叙事,是立于现在对过去经验的感知,这种感知具有明确的未来指向性。因此,记忆包含了明显的时间间隔,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跨度是记忆产生的前提条件,“当下”本身没有记忆,记忆永远是我们立于当下某一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对曾经的“当下”的回忆和叙事。在传统社会或者说前现代社会,依赖于自然环境的农业经济是社会的主要生产方式。人类根据季节变化安排生产活动,春种秋收,时间分割明确,并且熟悉整个劳动过程的时间链条。由于生产力水平在长时间内保持一种较低水平,整个社会呈现一种循环往复的凝滞状态。社会实践中的时间结构决定了社会的时间观念,也形塑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和体验。传统社会循环往复的凝滞状态使得过去、现在和未来基本保持一致,现在是过去的延续,而未来是现在的延续,也因此人们在时间观念上习惯向后看,重视过去,深刻意识到长期积累经验也即对过去的记忆对当下至关重要。 从空间维度看,记忆依赖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位置体系,所有的记忆都隐匿在一定的场所当中。人们对于记忆最初的认知就是跟空间联系在一起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著名的记忆艺术就是将空间形态、场所与记忆有机结合,通过空间体系的次序结合心理意象来复现记忆的内容,所以这种记忆之术又被称为“地点法”。“场景是便于存放记忆的各种位置,例如一所房屋、柱子之间的空间、一个角落或一扇拱门等;形象是我们希望记住的东西的形状、标记或影像,例如我们要回忆马、狮子或苍鹰,就必须将它们的形象放在特定的记忆场景中。”[4](P8)弗朗西斯,叶芝将这些存储记忆的场景和空间称为“loci memoriae”,中文译为“记忆的场所”,这种以空间和位置为基础的记忆方法奠定了西方最早的记忆传统。保罗·康纳顿正是继承了叶芝“记忆之术”的内涵,强调记忆与空间、与人的身体相对位置之间的关系。事实上,记忆依赖的空间既可以是档案馆、博物馆、房屋、街道等有形的、实在性的空间,也可以是一份报纸、一本回忆录、一个纪念徽章、一种纪念仪式等无形的、象征性的空间,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两者共同筑造了我们记忆的空间环境。前现代社会的农业生产活动将人与土地绑定在一起,使人类的生活和生产空间都相对集中和固定,再加上生产力提升极其缓慢,生活和生产空间长时间在规模上没有变化,在结构上相对稳定。正是这种珍视过去的时间观念和相对稳定的空间体系让传统社会表征为人类历史上一个重视传统、善于记忆的社会形态,而相较于传统社会,康纳顿认为现代社会的“健忘症”即记忆的消解正是从对现代社会时间和空间的消解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