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刻本《云门传》是民国时期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甲库藏书,1933年见录于《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1]。1941年12月,为了免遭日军掠夺,北平图书馆紧急抢运了近3000种善本寄存美国,《云门传》就是其中一本。1943年,美国国会图书馆为代管的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摄制微缩胶片,王重民负责撰写提要,其中有《云门传》简介400余字,但这些提要迟至1983年才以《中国善本书提要》的名义出版[2]。1965年,这批善本移置台湾“中央图书馆”,1985年又转至台湾“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库存。1973年,韩南(Patrick D.Hanan)首次撰写专文介绍《云门传》,认为“它是一本真正的明代说唱,就这一点来讲,它本身即有极大的价值”[3]。 《云门传》更显著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冯梦龙编《醒世恒言》卷三十八《李道人独步云门》(以下简称《李道人》)的底本,其卷首诗“今朝偶读《云门传》,阵阵薰风透体凉”[4]所指即此。可惜历来论者未能留意,韩南论文发表之后,中外学界再无《云门传》的相关研究,不仅明代小说史[5]、古代说唱史不见其踪影,甚至说唱文学编目叙录[6]亦未见收录。除了伊维德(Wilt L.Idema)执笔的《剑桥中国文学史》第五章“说唱文学”有两句话提及[7],其他文学史均未有讨论。 《云门传》讲述隋代山东青州世代开染坊的富商李清进入云门山中求仙,后因违反仙人之诫被遣送回家,此时世上已历72寒暑。借助仙书行医,李清很快成为山东著名的儿医,他因预言唐高宗封禅泰山失败而仙名远播,唐玄宗遣使征聘入朝,李清在特使到来之前尸解成仙。李清故事取材于《太平广记》卷三十六《李清》,引自中唐薛用弱《集异记》[8],《云门传》从1500字的文言小说敷衍成37300字的白话说唱本。冯梦龙编写《李道人》一文时,删去了《云门传》所有的韵文,只采录了散叙说白文字。由于《云门传》未见于明清公私书目记载,目前只有原北平图书馆甲库的孤本存世,导致研究者未有机会寓目,对于《李道人》的研究仍沿袭郑振铎“至少当在元明之间”[9]、谭正璧“即取《集异记·李清传》演为话本”[10]的旧说。 从《太平广记》到《云门传》再到《李道人》,一个故事主题如何经过情节生发、口头演述、语言形式改换、韵文增入、文人改订,最终变成一篇成熟的白话小说,其实是关涉说唱文学与白话小说文体演变的重要问题。 一、诵读演唱用的明代词话刊本 《云门传》为单册线装本,不著撰者、刊者及年代,全书共110叶,每叶版心刻有“云门传”三字,半叶九行,每行18字至21字不等,散文有分段,韵文另起一行[11]。由于现存本缺前四叶和封面,我们无从得知原本是否有卷首诗与入话。王重民根据版式判其为明嘉靖万历年间刻本,将之归于集部传奇类[12];韩南则认为:“想从作品的文字本身找证据来做分类常会感到棘手,而且我们对于种种不同的文学类型又不甚了解,试图从事分类毋宁是不智的。”[13]事实上,将《云门传》放置于明代说唱文学中加以比对,还是可以发现其体裁归属的。 《云门传》题目中的“传”字,实乃元明说唱词话的特定称谓。明代陆楫编《古今说海》抄录《太平广记》原文并改题为“李清传”[14],意指主人公李清的生平小传;而《云门传》却以故事发生地——山东青州云门山为名,则题目中的“传”字,已非人物传记之原意。青木正儿指出,说唱文学题目中的“传”,特指散文韵文并用的文体[15]。明成化年间北京永顺堂刊印的说唱词话13种,有11种书名出现“传”字,比如《新刊全相莺哥孝义传》尾题“新刻说唱足本词话”[16]。赵景深认为,早在元代,“词话”与“词传”就已经是同义词,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了明成化说唱词话[17]。 《云门传》的散韵语言方式,最为接近明成化词话,具有“诗赞系词话”[18]的显著特征:全书分为28段散叙说白、28段韵文,散韵相间,以诗赞体韵文为主,散叙为辅;韵文在偶句上押韵,一段韵文之内一韵到底,不再换韵。从明成化词话到《云门传》,呈现出白话说唱艺术的逐渐成熟。成化词话的白话散叙一般占全书30%以下,韵文通篇单用七言句式,以人物对话为主,很少抒情与议论,语言风格较为粗糙[19]。《云门传》散文增至全书37%,韵文以九字句为主,混用七字句、十字句、十一字句,句式变化更为丰富多样,对人物的语言行动描写细致生动,对于事件的交待与铺排亦见章法,这就给冯梦龙提供了不需要大量润饰文字即可直接迻录的现成文本。13种明成化词话,有12种的韵文采用同一韵部,即《中原音韵》[20]的“真文韵”,常常连续重复“军”“人”“身”等韵字,说明作者还不能熟练运用口语押韵技巧。《云门传》的28段韵文用韵十分考究,采用了《中原音韵》19韵中的15种作为整段韵脚[21]。每段韵文内一般包含40个韵字,完全遵照《中原音韵》的押韵法则,没有一个出韵之字,而且一段之内重复两次的韵字不超过五分之一。 《云门传》出现近200个注音,所有的生僻词语皆旁注俗字,方便读者按照俗字的音读吟咏,比如“趦趄”旁注“咨沮”,“踌躇”旁注“筹厨”,“巑岏”旁注“赞丸”。《云门传》还在51个多音字旁注声调,如“大难”“道观”“老少”“九乘”等去声字旁注“去声”。很显然,如果它只是一本案头读物,则没必要连声调也标注出来的,去声的标注肯定是服务于唱诵的现实需求。《云门传》甚至将有些并不算生僻的韵字也注出俗字读音,比如“猖”注音“昌”,“珑”注音“龙”,“间”注音“庐”,由此推测其刊行可能有意面向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方便他们诵读表演。现存6种明代说唱词话[22],只有《云门传》附有注音。明代俗文学刊本,如成化词话、评话小说本,通常采用上图下文的版式,《云门传》却是纯文字版,每一叶皆有3-8个难读字、正读字的注音,这意味着《云门传》是一本供说唱表演的演出本,兼具说唱文艺与案头文学的文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