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创立者,黑格尔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者,而海德格尔则代表着西方形而上学的解构者。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创建还是比较单纯和简单的,没有后来那些复杂的关系,但它为西方形而上学起到了一种“定向”的作用。按照海德格尔的提法,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者,除了黑格尔以外也许还可以加上尼采①,但黑格尔所做的贡献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在他以后,其他形而上学者都可以被看作黑格尔的某个观点的延伸和扩展(如尼采的“强力意志”的因素本身就已经隐含在黑格尔强烈的主体性倾向中了)。形而上学的解构也可以而且必须考虑到其他哲学家如德里达、福柯这些人的助阵,但他们的思想本质上都可以被看作海德格尔思想的余波,并且他们也都如同海德格尔本人一样,并没有真正解构掉西方形而上学,反而使自己要么成了“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要么只不过使自己从形而上学中出局,而无损于形而上学的大厦本身。 所以,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他的真正的理论对手其实就是黑格尔,他甚至把与黑格尔的“争辩”(Auseinandersetzung)直接视为与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争辩②。而他在与黑格尔展开“争辩”的过程中总的来说并没有占到上风,与其说他解构或“克服”了形而上学,不如说他逃离了形而上学,而遁入了“思想”(谁没有“思想”?)。这也是他越熟悉黑格尔的哲学就越对黑格尔肃然起敬的原因。 然而,海德格尔终其一生,也没能真正理解黑格尔的哲学,特别是理解其辩证法学说。甚至有时候,明明他已经走到了辩证法的边缘,或者一只脚已踏进了辩证法的“怪圈”,他自己却还麻木不知③,反而一味地要和黑格尔及其辩证思维划清界限。他隐约知道的似乎仅仅是,一旦这个界限划不开,他的一系列自认为新颖的见解的独创性都将会成问题。所以他最恼火的就是人们把他的思想和黑格尔的观点联系起来甚至等量齐观④。而事实上,他的确也不是从黑格尔的思路而是更多地从康德和胡塞尔的思路进入自己的问题域的。这导致他哪怕是从辩证的命题出发,所走的也是一个和黑格尔完全不同的方向,也就是一种还原、“去蔽”的方向,而不是把辩证命题当作原则加以贯彻。 在这方面,一个最值得关注的典型例子就是他对于黑格尔哲学的“开端”(Anfang)的理解。应该说,海德格尔对黑格尔哲学的开端是极为重视的。早在1929年,他就在自己的关于“德国唯心主义”(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的系列讲座中⑤,对黑格尔《逻辑学》的开端进行了相当详细的剖析和探讨。这个讲座的第三部分讲黑格尔的两节是§19、§20,其中“§19.绝对唯心主义奠基的理念”虽然也提到“黑格尔的开端[Anf
nge,复数]”⑥,但那主要是追溯黑格尔哲学从费希特和谢林那里的发端,并不是指黑格尔自己的哲学体系的开端。只有在“§20.追问绝对的现实性”中,才在快结束的时候单列了一小节“d)开端问题”,继而在“e)哲学作为自己的时代的哲学”中把开端和时间问题联系起来谈。再就是后面的几处补充(Beilage)对开端问题进行了讨论。其实,海德格尔对黑格尔哲学的兴趣主要就集中在哲学开端的问题上,其他方面则大致忽略过去了,很可能都没怎么认真读过。这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这个问题在黑格尔那里本来就是与海德格尔所最为关注的存在问题直接相关联的。但海德格尔在这里是如何与黑格尔进行“争辩”的呢? 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在讲座中对黑格尔开端的描述基本上是沿着黑格尔《逻辑学》中“必须用什么作科学的开端?”一节的线索讲下来的,但里面其实已经埋伏了他自己的隐秘意图。例如黑格尔在这一标题下面的第一句中说:“意识到要找出哲学中的开端是一种困难,这是近代才发生的事,而且这种困难的理由和解决困难的可能,也已被多方讨论过了。”⑦为什么会遇到“困难”?黑格尔说得很明确,就是哲学的开端要么是间接性的,要么是直接性的,但这两种情况都会遭到质疑;再就是,哲学的开端要么是指哲学所研究的对象即“本原”或“一切事物”的客观的开端,要么是指哲学研究本身从哪里着手的主观的开端⑧。黑格尔随即就提出了他自己的解决这一困难的办法,就是说,他这里讲的是“逻辑学的开端”,它本身“同时包含有直接性和间接性”,这两种规定“不曾分离过,也不可分离”;再者—— 逻辑是纯科学,即在其发展的整个范围中的纯知。但这个理念在那种结果中把自己规定成了已形成为真理的确定性,这种确定性一方面不再与对象相对立,而是使对象成了它内在的东西,知道对象就是它自己,——另一方面,这种确定性放弃了关于自己就像关于一个与对象性的东西相对立和仅仅是这对象的毁灭的东西那样的知,它外化了这种主观性,并且是与自己这种外化的统一。⑨ 可见,通过对直接性和间接性、客观性和主观性这两个层次的辩证统一,黑格尔已经完满地解决了上述“近代的困难”,即从笛卡尔到康德在寻求哲学开端时所遇到的困难。 现在来看看,海德格尔是如何解读黑格尔的这一所谓“困难”的。他认为,在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哲学中,“开端的问题不由得再次产生而且日益尖锐化了。在绝对中从何开端?到处还是无处[开端]?终归必须是在绝对本身那里。但如果在绝对本身那里,那么既然已经在那里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开端了,那也就已经是终结了”。于是,“开端问题达到了最高的迫切性,同时又是最高的困难性,如果这个确定性和体系同时本质上又是作为绝对的绝对知识而开始的话”⑩。就是说,黑格尔的开端难题之所以“再次产生而且日益尖锐化”,是由于黑格尔要把自己的体系“作为绝对的绝对知识而开始”。在海德格尔看来,黑格尔不是要去解决近代哲学所面临的开端困难,而是自己面临着开端困难,即如果要从绝对开始,那就已经是终结了,哪里还会有开端呢?“恰好由于绝对知识是整体并且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它就像没有绝对知识一样,要求开端问题。……黑格尔在这个考察的导语中指出,只是在‘近代’才产生了这种意识,即找到哲学的开端是有困难的。黑格尔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实根据。”(11)这话完全离开了黑格尔的文本,不但把黑格尔明确阐明的开端和终结、直接性和间接性的辩证关系撇在一边,而且黑格尔关于“近代哲学”的开端困难的分析也被无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黑格尔在这里所提到的“实体”“单子”和“思维”“自我”“主观性”,以及怀疑论“反对独断的哲学思考”“理智直观”等等,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无不是近代哲学在开端问题上遇到困难的“事实根据”,尤其在笛卡尔和康德的二元论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这种二元论的困境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得到了解决。然而,在海德格尔的描述中,解决困难的人成了困难本身,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按照海德格尔预定的任务来处理形而上学的开端问题,即没有追问形而上学本身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