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2年10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隔五年的“间歇期”,伴随着2017年9月开始陆续问世的莫言新作,莫言研究引发新的关注。以小说创作而言,其代表性新作主要在于短篇小说,包括《天下太平》、以“故乡人事”命名的《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等待摩西》和《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尽管这一系列的创作依然来自于那个广义的“故乡”,但却呈现出新的精神特征。 一、真实两难的时代境遇 文学总是面向着身置其中的时代,敏锐地感应着时代的风向,莫言的创作一贯注重如何处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比如《天堂蒜薹之歌》以真实事件介入时代和政治,对于官僚主义和基层政权进行愤怒地批判;比如《十三步》以教师职业生存介入时代和人生,对于肉体置换和灵魂去向进行内在的思辨;比如《四十一炮》以农村变革介入时代和伦理,对于欲望表征及其本体意义进行多面地表现;比如《蛙》以计划生育介入时代和灵魂,对于中国故事和自我意识进行深刻地剖析。 而在其新近创作中,莫言则融入了对于时代新生问题的新的表现。《等待摩西》中,离家出走30年的柳卫东返乡后的事务是执着于“讨还民族财富”计划的时代骗局。“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纹,水印,嵌着金属线,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么好。”①这既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欺诈现象,从中同样不难想象,柳卫东的人生也是历经世事沧桑。《诗人金希普》中,利用家乡驻京办春节聚会的机会,以著名诗人自居的金希普隆重出场,以诗歌的名义介入社会圈子,将高调与低调结合得天衣无缝。像金希普一样游走于所谓的“上层”和“下层”之间,极尽攀附之能事,极尽真切之炫耀,充分挖掘信息不对称和心理之缝隙而获取最大的生存空间,不能不承认,在这样的时代依然大有人在。《表弟宁赛叶》中,像宁赛叶一样的总是自命不凡、自视甚高,总感觉怀才不遇、大材小用,总以为生不逢时、看穿世界,然而却又自暴自弃、一事无成,如此之人也是屡见不鲜。《天下太平》中,被老鳖咬住手指的留守儿童小奥,尽管疼痛恐惧,但却没有丝毫抱怨。除了因为从爷爷和奶奶嘴里听过的鳖精故事涌上心头外,更有孩子心目中的朴素的因果报应。“因为他的父母打工的那家餐馆,是家野味餐馆,父亲除了每天杀蛇外,还要杀死很多鳖。”②儿童视角所反映的时代风貌无需修饰,反而真实无比。另外,手机时代的生活方式也显而易见。动辄通过手机录视频而实现证据的保存和问题的监督甚至顺利解决,正如太平村领导人张二昆所说的,“我们村子里的人,在我的培训下,都有强烈的新闻意识,都能熟练地使用手机的录像功能,上到百岁老人,下到五岁儿童。……你们想,人民警察,顶风冒雨,前来解救一个被鳖咬住手指的留守儿童。这样的视频,在网上发布后,你们马上就是网红”。③今天的轰动事件已经不是加工和滞后性的,而是原初和即时性的;今天的朋友圈已经不是传统的交往行为,而是网络和线上的自由模式。 如果说上述呈现的诸类问题还属于简单现象层面的话,那么更为复杂的情形则是真实存在然而又两难面对的时代境遇问题。《天下太平》中,张二昆指责袁武的养猪场暗道排污,破坏水湾污染水源,致使怪病不断,而自己却随时准备外迁。但同时袁武又表示,养猪场得到县镇领导的支持,而且修路建庙捐款最多,村人有难慷慨相助。张二昆揭示袁武养猪都是药物催生,而袁武则辩解所用配方饲料和添加剂都是畜牧局下属公司出售。当张二昆要求袁武必须关闭养猪场之时,袁武则识破张二昆的“玩花样”,认为是有人看中养猪场这块地方开发别墅而要求让出,而这又的确如前交代和显示,这也是实情。看起来针锋相对的张二昆和袁武,二人说辞却都没有差错,其实问题的复杂性就在这里,已经难以进行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诗人金希普》中,金希普凭借所谓的人脉资源而从姑父家拿走两万元活动经费,即便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事宜,仍然令后者毫无疑虑。为什么呢,因为金希普毫不避讳这个问题,而且很自然地把这种结果归为反腐败的社会形势。“他说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宁赛叶办点事,但谁知道碰上这样一块形势。他说那两万元尽管他没花一分,但他迟早会还给宁赛叶,不还上这笔钱他对不起死去的老人。”④连“反腐败”都可以被巧妙利用,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社会现实,甚至也不能怀疑其态度真诚的一面,而这恰恰又构成问题的复杂性所在。《表弟宁赛叶》中的情形更为纠结。“我”不断地为宁赛叶提供工作机会,而宁赛叶却不断地逃脱。“我”介绍他去供销社,他逃离的理由是“他们根本不是人,是一群奸商!他们往酒里掺水,往化肥里掺盐……我怎么可能跟这样一群败类共事?”⑤。“我”介绍他去锻压设备厂,他逃离的理由是这里“生产的基本都是废品,为了把这些废品卖出去,他贿赂采购人员,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⑥“我”指明他办报纸并拿着假记者证在家乡坑蒙拐骗的事实,而他则认为是污蔑,“他们为了建那座高度污染的化工厂,强占农民的良田,农民联名写血书上访,都被他们扣下。官办的报纸不敢揭露真相,我们民办的报纸为民申冤,又受到他们污蔑!”⑦而事实却是“我”进一步的判断:“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只要你们赞助十万元,我们就把消息压住。否则就立即见报!就算他们建化工厂不对,但你利用这种方法诈钱,又能比他们好到哪里?”⑧如此看来,双方为此而展开的对话说起来针锋相对、各执一词,实质上却都是社会现实,又真实无比。 更进一步,《表弟宁赛叶》还借表弟之“胡言乱语”及其所谓的“黑白驴”形象阐述自己的时代之反思:“这个年代,容不下黄钟大吕,只能让狐狸社鼠得意横行。”⑨甚至那头“黑白驴”,黑白不分、阴阳不分,恰恰构成人生面相之一种。“在我们的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一些像黑白驴一样的阴阳人,他们察言观色,他们趋炎附势,他们唯利是图,他们见利忘义,他们没有良心,却挥舞着良心的大棒打人,他们没有道德,却始终占据着道德高地,他们在驴和人之间频繁转换。”⑩莫言总是如此敏锐地观察着时代,并将其形象地修辞出来。看起来不过是宁赛叶的无稽之谈和激愤之辞,实则却是“我们”的共同感受和时代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