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首“寿诗” 1919年12月的《晨报》一周年纪念增刊上刊登了胡适的白话诗《周岁——祝〈晨报〉一年纪念》,这首诗在1920年3月《尝试集》的初版和同年九月的再版本中都有收录。胡适在再版自序中还流露出对这首诗的得意之情,他声称:‘《威权》《乐观》《上山》《周岁》《一颗遭劫的星》,都极自由,极自然,可算我自己的‘新诗’进化的最高一步。”[1]然而他的这几首得意之作,在经过了1920年底的“删诗事件”之后,唯有《周岁》一诗被剔除在外,没再被收进之后的版本中。所谓“删诗事件”,在胡适的《〈尝试集〉四版自序》有详细的描述:“删诗的事,起于民国九年的年底。当时我自己删了一遍,把删剩的本子,送给任叔永、陈莎菲,请他们再删一遍。后来又送给‘鲁迅’先生删一遍。”[2] 这个“删诗事件”在鲁迅的日记文章中从未提过。直到2000年北大图书馆在胡适的遗物中,发现了《尝试集》删改本里有鲁迅在1921年1月15日写的亲笔信,当年鲁迅对《尝试集》具体的删改建议才得以曝光:“适之先生:今天收到你的来信。《尝试集》也看过了。我的意见是这样:《江上》可删。《我的儿子》全篇可删。《周岁》可删;这也只是《寿诗》之类。《蔚蓝的天上》可删。《例外》可以不要。《礼!》可删;与其存《礼!》,不如留《失望》。我的意见就只是如此。”[3] 在胡适征询过的几位朋友中,只有鲁迅一人提出删除《周岁》,并且只有对于这首诗,他给出了明确的理由:“这也只是《寿诗》之类。”这首诗的技巧在《尝试集》中并不算拙劣。在胡适“摆脱旧词调”的努力中,这首诗已经是用流畅轻快的白话,将一个简单的庆祝场面给勾画出来。将说理寄寓在周岁的祝词中,也不显得生硬: 唱大鼓的唱大鼓,/变戏法的变戏法。/彩棚底下许多男女宾,/挤来挤去热闹煞! 主人抱出小孩子,——/这是他的周岁,——/我们大家围拢来,/给他开庆祝会。 有的祝他多福,/有的祝他多寿。/我也挤上前来,/郑重祝他奋斗。 “我贺你这一杯酒,/恭喜你奋斗了一年;/恭喜你战胜了病鬼,/恭喜你平安健全。 “我再贺你一杯酒,/祝你奋斗到底:/你要不能战胜病魔,/病魔就会战胜了你!”[4] 1920年出版的中国最早的两部新诗选《新诗集》和《分类白话诗选》都收录了这首诗,可是在之后出版的诗选中,这首诗就没有了踪影。如果没有鲁迅的意见,《周岁》大概不会在新诗经典化的过程中被作者主动淘汰。陈平原在周氏兄弟的删诗信件发现之后,围绕这个材料对“早期新诗的经典化”进行了综合而深入的讨论。他认为“鲁迅显然对刚诞生的白话诗有可能成为新的应酬工具保持高度的警惕,故特别点出此乃渊远流长因而极易复辟的‘寿诗’传统”[5]。也就是说,胡适对《周岁》在白话诗体上的形式意义十分自信,可是鲁迅却出于对白话诗用途的担忧,建议删去这首携带着传统祝寿文化的新诗。鲁迅的意思是,它实际上仍是一首旧诗。这对于一个本来就对自己身上“旧文学因子”颇为警惕的新文化运动领袖,无疑是当头棒喝。胡适没有任何辩解,立刻就把这首诗撤下。 在这首诗里,“病鬼”和“病魔”的含义成了理解的关键。这又要联系到《晨报》的前身《晨钟报》,它在1917年9月由于揭露段祺瑞政府向日本借款而遭到查禁,到1918年12月才改名《晨报》复刊。由此可见,胡适诗中的“恭喜你奋斗了一年;/恭喜你战胜了病鬼,恭喜你平安健全”应当就是指《晨报》从查封到复刊,再到重新站稳脚跟的一周年。在这层意义上,“病鬼”和“病魔”就暗指当时北京对进步言论造成威胁的既成政治势力。然而在更广阔的社会语境下,《周岁》中“小孩子”与“病魔”的关系不仅在本事上对应着《晨报》与军阀政府的关系,也可成为新文化运动时期各种新兴的事业与守成势力之关系的隐喻。 胡适在《沁园春·二十五岁生日自寿》的前言中写道:“困作此词,并非自寿,只可算是种自誓。”[6]同样地,这首《周岁》与其说是“寿诗”,不如说是“誓诗”。何况《周岁》已经在精神立场上,以新生的小孩子自居,站到了阻碍其成长的种种文化势力对面,这样的一首诗在胡适看来已经与各种旧的文学形式划清了界限。可是鲁迅却在这些基本的新诗特质之外,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这首诗与传统的“寿诗”仍有着内在的形式渊源。在一片热闹的白话诗实验大潮中,大部分人都在关注文字用语是否已经甩开旧诗词的语调,而鲁迅却更专注于防御文人积习的幽灵般的追尾,这才是他真正担忧的“病魔”。 1924年9月鲁迅开始写作《野草》,这已经是在朱自清所说的“极一时之盛”[7]的白话诗创作落潮之后。半个多月后鲁迅就因为“撤稿事件”(《我的失恋》被《晨报》主编撤稿、孙伏园从《晨报》离职)终止了和《晨报》长达五年半的合作。但是,鲁迅与《晨报》的关系并没有就此两断。1925年他写的《野草之十七·立论》,其实就与《晨报》的纠葛、新诗的前身与现状,甚至与胡适都有着潜在的关系。这首《立论》所描写的,恰恰就是与《周岁》如出一辙的祝寿场景。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说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