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学以来,“传统与现代”成为一个重要的核心范畴,几乎没有哪个作家和学人与此无关。不过,以二元对立的思维给予理解是其基本趋势,也形成一种强大的惯性。换言之,用“现代”来反“传统”,将二者进行简单的高下之分,并赋予“传统”以负面价值,把“现代”捧上天,这是百年来中国文学和文化的一个思维定式和价值判断。今天,这一状况虽有好转,对于“传统”并不像以前那么抵触,但整体上没多大改变。散文的写作、批评、研究一直处于“传统”和“现代”的纠缠中,从而导致概念、逻辑、理念先行与随意剪裁的情况。事实上,如何考虑散文的文体特点,从具体的作家作品入手,确立中国的立场与方法,对传统与现代进行辩证理解,这是一项重要和颇有意义的工作。 一、偏于传统的散文文体 “五四”新文化、新文学运动以“现代”开启了对于“传统”的批判与否定,当年不论其激烈程度和效果如何,一般说来都是值得肯定,也是颇有价值的。因为中国传统在数千年积重难返的历史语境中,尤其在封建专制主义作为主导线索的大背景下,文化与文学的生命活力受到抑制甚至被固化,那就必须来一场历史性革命。不过,在暴风雨过后,我们必须回归理性尤其需要反思,在一刀切的文化和文学革命中,在哪些方面出现失误,需要进行纠偏和调整。比如,“散文”这一文体,是否应像小说、诗歌一样,用“现代”这把尺子进行丈量,符合的就给予肯定,不符的就在被忽略、看轻甚至淘汰之列? 事实上,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着用“现代”标准简单衡量甚至取舍散文的倾向。最突出的有三点:一是求变追新思想强烈,但因散文过于传统,缺乏现代的变化和创新,所以人们对散文深表不满。有研究者甚至偏激地认为,在一个文学复兴的时代,散文竟表现得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甚至呈江河日下之势,陷入空前寂寥的危机之中。①既然散文跟不上“现代”步伐,在传统的故辙中不能自拔,那么这种文体也就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表现得尤其突出,因为那时正是外国新理论、新方法大量引进,小说、诗歌不断变新求异,朦胧诗和先锋小说大行其道。二是在“新散文”倡导下,创新求变之势日盛,各种现代、后现代散文的名目繁多,传统散文特别是实用性散文和抒情性散文受到强烈挤压与极端歧视。换言之,“新散文”就是在批判甚至否定所谓的“旧散文”即传统散文的前提下推进的,以“新”代“旧”,以“现代”超越“传统”,成为“新散文”的使命感与价值遵循。三是“大历史文化散文”对于传统散文狭小格局的突破与超越,这也是传统散文受到忽略甚至误读的重要原因。以“大”突破“小”,以“粗犷”取代“精致”,以“知识文化”代替“抒情传统”,以“杂交”代替“纯粹”,固然有其价值意义;但因此否定散文的精致、抒情、优雅和纯美,也会带来散文的偏执与异化。这也是为什么,百年中国散文一面走的是一条“解构传统”之路,从而获得所谓的“现代性”;另一面又出现逐渐远离、背离散文传统,失去文学性和审美意趣的异化之路。 其实,散文与小说、诗歌等文体有所不同,它是一个更倾向于传统的文体样式,让它受到“现代性”烛照是可以的,但过于用“现代”的维度进行规范,势必导致散文的偏向甚至异化。这是因为:第一,散文有深厚的中国文化、文学和散文传统,这就决定了散文很难完全摆脱传统轨道而另行一路。在中国古代,诗文传统沿续数千载,所以有“诗国”和“文章大国”之称。甚而至于,文章的包蕴比诗歌更广泛,也更接近社会的地气和广大的众生。散文如一条绵长的江河贯穿中国古今文化的始终,仅凭一次“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革命就能“抽刀断水”式地阻其涌流,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将百年散文置于数千年的中国散文传统中审视,就会获得一种清醒:不是用“新散文”简单改变散文传统,而是在传统中实现转化与创新。第二,中国散文史上的历次革新,都是以重视或恢复传统为主,而不是简单否定甚至无视传统。以韩愈的古文运动为例,散文变革不是抛弃传统,而是通过“复古”来发现新知,通过激活传统进行创新,于是一改骈体文的沉闷与死寂。如韩愈强调“文以载道”,表示:“学古道而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欧阳修则提出“文以明道”,也倡导古文运动,希望在古代传统中使散文发扬光大。不过,唐宋古文运动虽然强调回归传统,但并不因循守旧,而是要创新,即“惟陈言之务去”(韩愈《答李翊书》),“惟古于词必己出”(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这让人想到胡适在五四文学革命时所讲的,文学“须言之有物”和“务去烂调套语”。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兴起一股复古思潮,即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大力倡导明清小品,这也是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可以说,不能简单将“传统”与“现代”分开,中国历代散文变革都是总是借助“传统”展开的,其“传统性”的特色非常强烈。第三,散文的文体决定了其传统性以及因循的质地。我们常说,散文是一种“边缘文体”、“散步文体”、“老人文体”、“絮语体”,其实,讲的都是时空的舒缓与超然,其命意不在激烈与突击,更不在“不看来路的一往无前”和我行我素。这与“现代性”追求时间的变奏和空间的转换有很大差异。换言之,散文仿佛是一个丰收的秋季,也像人到中年甚至老年后的智慧生成,它最重要的已不是怎样用“现代”的时空变奏和变频去追求未来,而是带着知足、回忆与沉思充分地体会世界人生的丰实与超然,是一个智者的悠然自得与自由自在。有人说,散文的最高境界是平淡,③说的也是这样与“现代”时空观不同的传统性;也有人说,散文是一种注重回忆甚至逆向性的书写,其核心也是与启蒙现代性拉开距离并形成巨大张力的传统向度。因此,用“现代”去要求传统性极强的“散文”文体,这无异于鲁迅所说的“一个人想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