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0)05-0061-16 在《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个部分,即关于“绝对知识”(absolute Wissen)的论述中,黑格尔将作为认识之完成的“绝对知识”描述为精神对自身形成过程中的各种经验的“回忆”(Erinnerung)(GW9,S.433~434)。①这个继承自柏拉图的经典概念无疑具有某种特殊的魅力,但是,当注意力被过多地集中在“绝对知识”对认识所具有的终结性、甚至是封闭性意义时,人们可能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去深究为什么黑格尔将真正具有现实性的、完满的知识称为“回忆”,而马上开始了对黑格尔哲学的封闭性的批判,以求尽快打破这种封闭的知识观念,为未来和新的经验打开一扇窗户。 的确,在黑格尔那里,论述“绝对知识”的篇幅与“绝对知识”本身的重要性似乎完全不成正比。而他在用“回忆”来描述他所认为的真正现实的和完满的知识时,也只是寥寥数语,未加任何解释和论证。所以,当人们读到《精神现象学》的最后,除了认为黑格尔的哲学终究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他的“绝对知识”仍然是那种前康德的、以追求大全和绝对的统一为目标的旧形而上学所独断设定的一个终点以外,还能有其他什么可能性?对黑格尔而言,是耶拿的战事使他著作中最为关键的部分成了未能展开的急就章,还是他认为这样的论述已经足以表达他关于“绝对知识”的理解?事实上,在是书最后完成的序言部分,黑格尔不仅再次提及了“知识作为回忆”(GW9,S.24~25、35)这个重要的观念,而且还就这一知识观念的本体论和方法论原则进行了深入的阐发。 “回忆”作为黑格尔对知识之本质的规定,至少包括了三重基本内涵。其一,“回忆”所要达到的是被康德证明为不可能的、关于事物本身(即“绝对”)的知识。由于一旦知识的根据落在与现成的客体相对的认识主体,认识就不可能真正把握绝对。因此,作为“回忆”的知识必须超越近代知识论关于认识者与认识对象之间主、客二分的预设,这种绝对的知识表现为事物在自身内并以自身为根据而达到对自身之必然存在的自我认识,也就是说,在黑格尔这一独特的知识观念中,认识者与认识对象都是事物本身。其二,“回忆”不是心理学意义上对偶然的过往经验的再现,作为事物对自身的认识,“回忆”的过程就跟实体在自身的差异化和外化中实现自身的过程一样,都遵循着辩证法的内在必然性。与主体性反思哲学立足于对有限认识的外在否定不同,黑格尔认为,真正的知识是各种以直接的认识形态呈现出来的事物在与自身的否定关系中扬弃自身,最终达到与事物本身的一致,而“回忆”则将关于事物本身的认识这个辩证发展的运动过程作为一个整体再现出来。其三,“回忆”证成了黑格尔的整体主义真理观,即真正的知识不是任何在直接的定在中就具有真实性的认识形态,而是实体在以自身为目的的认识过程中扬弃了直接的定在之后,将所有有限认识作为自我认识内在化于自身的有机统一的整体,而这个最后在作为绝对知识的“回忆”中再现出来的自我认识的过程总体就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真理。 为了阐明“回忆”概念的这三重内涵,本文将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进行论述:首先,通过考察早期现代知识观念的两个教条及其导致的困难,揭示黑格尔所提出的这种特殊的知识观念在理论上的出发点和必要性;其次,在后康德哲学的语境中去理解黑格尔所提出的以事物本身(绝对)为认识对象和认识根据的知识论诉求,而这项任务的可能性正是基于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这一本体论主张,即真正的实在不是反思哲学所证明的主体或者自我,而是以自身为根据、以自身为目的并在自身的差异化和对象化中自我实现的实体;第三,根据这种关于何物真实存在的实体一元论主张,知识就超越了主观认识与客观对象之间的外在关系的预设,它是作为事物之真实存在的概念通过自身的运动和中介化而达到的与其自身的符合,并且表现为在以事物本身为目的的认识中,认识扬弃自身的直接性,并在这个否定的辩证运动中达到与事物本身的一致,而黑格尔的实体一元论也正是通过这种超越主客二分的知识观念得到证成;最后,通过阐释黑格尔关于绝对知识的独特规定,即他将绝对知识描述为认识着的实体对自身的各种经验的“回忆”,表明在“回忆”中,概念外化自身的怀疑之路转变成了真理之路,只有精神将这个生成的过程把握在自身之内才能证成作为整体的绝对知识,而这个在“回忆”中闭合的真理的圆圈意味着终点成为了新的起点,真理不会停留在任何一种特定的知识形态,它需要在回忆中不断地重新认识自身、实现自身。 一、早期现代知识观念的两个教条 早期现代西方哲学带来了知识观念的重大变革,自笛卡尔、培根以降,怀疑、反思和批判成为了知识的一个主要环节。怀疑和反思不仅仅是知识的准备,更是知识之为知识的本质规定之一。仅仅是对正确认识的接受并不构成知识,因为对笛卡尔和培根而言,任何未经反思而直接给予我们的对象、经验或认识都是应当被怀疑的,或者说都是一些必须首先加以清除的“假象”(idola),不管它们来自于神圣的宗教经典、古老的文献和流行的学说,还是来自于对客观对象的切身体验以及经由榜样和习惯所确信的东西。虽然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后来对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很不以为然,因为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怀疑,任何怀疑都是建立在大量我们业已接受的“自然信念”(natural belief)或者伽达默尔所说的“前见”(Vor-Urteil)之上的。只有当我们的信念或成见与经验发生冲突时,我们才会去怀疑它们。但皮尔士没有意识到,笛卡尔的“普遍怀疑”不仅仅是一种获得知识的方法,更是直接涉及规定知识本身的一个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