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20) 一、“逍遥”的语言属性 “逍遥”,是《庄子》预设的最高人生理想,也是理解全书的关锁。明人释德清注解《逍遥游》时写道:“此便是立言之宗本也。”[1](P1—2)检索中国知网“哲学与人文科学”类文献,有关“逍遥”的条目高达2300多项,受瞩目程度堪称当下学术研究之最。 综观《庄子》全书,“逍遥”一词共现身七次,除《逍遥游》外,还见于《大宗师》《天运》《达生》《让王》诸篇。由《庄子》的语境看,与“逍遥”并举的词语有“无为”、“无事”、“尘垢之外”、“天地之间”,《天运》篇明确道出:“逍遥,无为也。”然而,从魏晋时期开始,读《庄子》者对“逍遥”的释义已有所不同:向秀、郭象注为“适性”,支遁说是“明至人之心”,王瞀夜认为是“调畅逸豫之意”[2](P1—2)。隋唐以后,以佛解、以《易》解、以儒解、以《庄子》解,不一而足,甚至有专门对古今“逍遥解”进行梳理,撰成专著[3]。“逍遥”一语,仿佛有一种魔力,招徕众多学人竞窥阿门。那么,“逍遥”到底有无确切含义呢?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清楚《庄子》成文时代的表达特点。《周易·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4](P249)《系辞》是《易传》七种之一,被确认是产生于老子之后、庄子之前的作品。这段话是对《周易》所要表达的思想与卦象、卦爻辞之间关系的阐述。依赖语言文字表达的卦爻辞,是对《周易》“以象表意”模式的补充,在语言与思想之间,“象”是间隔,也是桥梁。诚然,这里所说的“象”是指卦象符号,而非具体实物事象,但“以象表意”和“言不尽意”的理念却由此而来,反映出早期先民的思维方式,并成为汉语表达思想的重要特征。基于此,本文即通过考释汉语文字的表象意义来分析《庄子·逍遥游》的哲理隐喻。 当下对“逍遥”的研究,不外以下三种路径:从思想出发,阐发“逍遥”的理念内涵;从史学角度,梳理历代学人对“逍遥”的差异理解,并挖掘其中缘由;立足汉语学科,分析“逍遥”在不同典籍中的具体语境,以便总结出一个确定的、一般性的概念意义。对这三方面皆有涉及的以李智福的《庄子“逍遥”义考释》为代表。此文由张松辉“散步”、“闲逛”的“逍遥解”入手,对“逍遥”一词的书写形式、结构属性以及在《庄子》中的意义指向作了系统梳理,并得出三点结论:其一,唐以前,“逍遥”与“消摇”并存,“逍遥”系晚出词形;其二,“逍遥”属于联绵词,须遵循联绵词的规则,不可分字拆解;其三,《庄子》的“逍遥”最终指向“高情远意的精神体验”,仅以“散步游荡”、“懒散无为”作解,是对《庄子》“逍遥”意旨的“遮诠”[5]。 由于汉字最初“随体诘屈”的象形特征,加之古文篆隶随世递变,周秦古书中异文现象比较常见。《庄子》产生于战国,但传世本《庄子注》却出自晋代的郭象。在此期间,“逍遥”还写作“消摇”,并出现在《诗经》《文子》《邓析子》《楚辞》《礼记》《吕氏春秋》《淮南子》以及汉赋等作品中。其中,《诗经》最早,其传世本采用的是“逍遥”,但依晋人吕忱《字林》所录,《诗经》只用“消摇”二字[6](P42)。《文子》中《精诚》和《守朴》两篇、《楚辞》中《离骚》与《九歌》等篇以及《邓析子·转辞》和《吕氏春秋·审分览》用的都是“逍遥”,而《礼记·檀弓》中只出现“消摇”,《淮南子》和汉代辞赋作品兼有“逍遥”和“消摇”。另外应当注意,汉代经学家在训解经典时也用到“逍遥”一词,如《春秋公羊传》成公八年何休注有“孔子曰:皇象元,逍遥术,无文字,德明谥”之引语[7](P2293)。这些资料表明,自周秦至魏晋的文献中,“逍遥”与“消摇”作为不同书写形式并存,然无法证明谁早谁晚。在词语内涵上,《诗经》用的是反讽手法,《楚辞》则是作者期盼消除苦闷情感的浪漫表达,都作了艺术化处理,其余语境基本与《庄子》接近。 “逍遥”作为联绵词的解析方法,还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现代语言学认为,联绵词是由两个音节、一个词素构成的单纯词,两个字具有共同表意性和不可分拆性。徐振邦《联绵词简论》指出,这种提法“是现代语言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借鉴国外语言学理论提出的科学的明确的论断”,与中国传统语言学对联绵词的确定不尽相同。他梳理了传统语言学中“联绵词”概念由“联绵字”到“骈字”再到“语”的发展历程,分析出联绵词的起源、范围、分类、来源、特点等,并根据每一个联绵词的“语源义”提出群族概念。他提出,联绵词在甲骨文、金文中已出现,但作为语言现象的研究时至宋明才兴起。“同义近义单音词的联用”是联绵词的来源之一,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十六·语》中“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的本意,应该是“不能将两个意义相同的字分别解释成不同的含义,不是说不能分开单独解释”,并强调由两个同义独立词根构成的“连语”与复合词的各种组合相同,但由于长期的联合使用,发生了“词素的溶合”,即其义寄之于声,而不再托之于形,因而同一合成词出现了众多异体,原来的两个独立词素凝结成一个词素,两个音节共同承担一个词素义。但是,这类联绵词因结构松散而可单独来用,而且汉唐经学家已有分解训释的先例[8](代序)。这在“逍遥”释义中可得到印证,东晋支遁《逍遥论》曰:“至人乘天地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不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9](P812)采用这种分解训释的还有顾桐柏、王瞀夜[2](成序,P2)、宋人黃几复[10](P25)、明人王夫之、近人钟泰、当代学人王邦雄、张松辉等[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