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B2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0)04-0058-11 “中药科学化”是近代在外来科学知识的冲击下,在“中医科学化”的基础上逐渐演化而来。由于“阴阳五行”“五运六气”等中医理论的科学化存在困难,而中医所使用的部分药物、验方又确有实际疗效与科学化的价值,致使中西医药界对“中医科学化”争议较大,①而对“中药科学化”较易取得共识。但中、西医药界又由于在科学认知以及立场、职业地位等方面的区别,对如何“中药科学化”存在争议,纷纷提出不同的“中药科学化”主张及其实践路径。 目前学界对民国时期中医药“科学化”的考察存在关注“中医科学化”较多而关注“中药科学化”②不够的状况。这不利于深入理解“中医科学化”与“中药科学化”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也不利于准确地理解与总结中医药科学化的探索路径与成果。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通过解析民国时期“中药科学化”的种种言论与实践,在归纳与比较多种“中药科学化”实践路径基础上,探讨何谓真正的“中药科学化”以及如何“中药科学化”,从而探寻“中药科学化”的正确路径。这不仅有助于更加准确地理解当今“中药科学化”的实践与成果,更好地回答诸如青蒿素到底是“中药”还是“西药”的社会争论,从而实现对传统医药宝库的利用基础上的医药创新。 一、“中药科学化”的由来 西方近代科学知识在明朝末年已由耶稣会士等传入中国。③但“科学”一词在汉语中出现却是更为晚近的事情。④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科学在我国呈现出三种形态:一是与自然科学和技术相关的实证科学,二是教育领域当中的分科教学,三是学术领域当中的分科治学。⑤1914年由任鸿隽等人创办的中国科学社,通过出版物、图书馆、成立科学研究所、展览等方式,广泛宣传科学。⑥次年任鸿隽在《论中国无科学之原因》一文中指出,“科学者,智识而有统系者之大名”,有广义与狭义之分,“要之科学之本质不在物质,而在方法”。⑦ 20世纪初,科学在中国不仅指系统的知识体系,甚至上升为“真理”,1903年出现“科学真理”的用法。⑧特别是新文化运动后,科学乃至成为一种广受社会推崇的意识形态。正如1923年胡适所说,当时科学在中国“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守旧和维新之人都不敢公然对它表示轻视或戏侮,以致于变法维新以后没有一个自命为新的人物敢公然毁谤“科学”。⑨在这种背景下,科学不仅是社会追求的目标,而且逐渐成为用来改造社会的工具,由此出现动词化的“科学化”一词。1921年夏丐尊与李继桢在翻译高畠素之所著《社会主义与进化论》第六章时,使用了“哲学底科学化”。⑩此后“科学化”一词用法渐多,如“农业科学化”“教育之科学化”等。至20年代末,“科学化的口号,也成比例的兴狂起来,物质界、精神界,自然的、人为的,几乎无一不须要科学化了。就是社会人生方面,科学方法底连用,也需要得厉害。”面对此景,陆家睿发出“什么叫做科学化”“为什么要科学化”“怎样去科学化”三问,直指“科学化”的内涵、原因与途径,并认为当时“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还很少”,但是“科学的领域已可说扩充到全思想界”。在这种形势下,“既然没有方法来阻逆它,使它不要到思想界来,那么我们祗能利用它,来适应现在新的趋势”,并提出运用“整理”“统计”“导出原则”和“证明与推求”等科学方法进行科学化。(11) 由于科学与西药同从西方传播而来,中国人易于将西药与科学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以科学在近代中国所享的尊荣,无论是西药工商业界还是西药学界也乐于将西药与科学联系在一起。对西药工商业界而言,可以借助于中国人对科学的推崇,扩大西药销售,以赚取丰厚利润;对于西药学界而言,可借以成为新知识的代表,提高自己社会地位。为实现上述目的,西药工商业界利用商业广告等形式,大规模宣传“科学”西药的疗效与优势;西药学界则在学术期刊上极力地宣传西药的科学特性及优点。两者之间互相借重,遥相呼应。在“科学”的旗帜下,关于西药科学性的宣传呈现出商业化、社会化与知识化相互交织的复杂图景。“科学”成为西药头上的“光环”。西药借助科学这一“光环”带来的晕轮效应,进一步扩大传播与销售范围。 在这种情势下,中医药“科学化”的呼声渐起。1928年出现“医学科学化”的口号。(12)至1931年,“中医科学化”已普遍于国内,成一时髦名词。(13)但“中医科学化”从口号走向实践,必须回答陆家睿上述三问。范守渊认为“科学化”的首要问题在于“能不能去科学化”,即是否存在“科学化一下的价值”,而且认为所谓的“科学化”包括“旧医的科学化”和“国产药物的科学化”。就前者而言,“这落伍旧医的全部理论”都是“怪诞荒唐,虚玄谬误,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违反科学,没有一处不是在那里说谎,在那里欺人的。你如果要应用科学的理论去解释它,几乎没有一处能讲解得通。这种不合科学的旧医理论,要是偏要拿科学去‘化’它,那结果只有连旧医的骨骼都要化成灰粉呢”,进而讽刺道“要这反科学的落伍旧医科学化起来,真如要一只猴子改变成功人形有同样的困难”。但对于“国产药物的科学化”,他则“毫无问题的表示赞同,深表同情”,而且认为当时的新医药界正在努力提倡、鼓吹,已经正在从事国产药物科学化的整理研究工作。(14) 实际上,在“中药科学化”一词尚未正式出现以前,中、西医界早已不同程度地展开对中药的科学研究。18世纪末,传入日本的中药已经成为荷兰植物分类学家的研究对象,以致于一些中药的植物学名称至今仍遗存着荷兰学者的姓名。(15)鸦片战争前后,来华各国传教士及相关学者在医疗实践中对中药效用有了实地认识,遂展开相关研究,甚至携带回国交由相关专家专门研究。(16)早在1910年丁福保撰《中西医方会通》时,就“深信外国医方可以参用,而补我之缺也”。(17)留日学者陈继武搜集“日本医家所信用”之验方,于1916年撰成《中西验方新编》,以实现“确有效力者,不但足以备病家之检阅,即学医者亦可以此通中西之邮”。(18)两书都力图从方药层面会通中西医。民国初年陈邦贤在为丁福保《汉药实验谈》一书所作序言中认为,阴阳五行生克等说始于唐宋,“为科学未明时一种迷信学说”;在科学昌明之后,中药相对于西药好似“弓矢而战枪炮”“以钻木而较电灯”,中药“战败于廿世纪之大舞台”,“其不为淘汰也几希矣”,从而提出“我以保守的主义,战彼前取之主义;我以空想之学理,战彼实验的学理;我以宗教的药物,战彼科学的药物”,进而“一变宗教的汉药,为科学的汉药;废空想的学理,从实验的学理;舍保守的主张,为进取的主张”。(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