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抗日战争史研究中的宗教问题受到学界关注,基督教因社会参与度较高,尤其受到学者的重视,学界推出不少相关成果。然而总体而言,相关历史仍存在巨大的研究空间,很多基础史实尚未厘清,某些重要问题尚无定论①。有鉴于此,本文试以金陵大学教授贝德士的战时书写为素材,探讨他笔下的战时中国基督教及政教关系,以希对现有研究有所推进。本文除了为学界提供若干战时基督教的原始文献外,更重要的是从一位亲历抗战的外籍传教士的角度,观察当时的宗教生态和政教关系,帮助我们从新的视角理解时人的见解和主张,避免片面阅读史料而对历史,尤其是时人心态产生误读。虽然当事人的判断也不免有误,但其独特视角对于当代历史研究仍有借鉴意义。 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1897-1978),美国传教士、历史学家,早年毕业于牛津大学,1920年赴金陵大学任教。初执教于政治系,后长期担任历史系主任。1933-1935年赴美进修,获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重返中国后,除1941-1945年被迫离华外,多数时间均在南京工作,直至1950年离开大陆。日本侵华期间,贝德士活跃于中国沦陷区,一度担任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保护并救济了数十万中国难民。1936-1941年他7次访问日本,深入探究日本政治、社会和宗教状况。1942-1944年参与战俘交换工作。1946年赴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指证日军暴行。特殊的身份和经历,使贝德士对战时基督教及政教关系的认识比一般人更为深刻②。贝德士的抗战时期基督教记录,主要保存在他已刊和未刊的文章及各类通信中。贝德士的信息源,有自身经历、考察访谈、友人通信、教会报告、媒体报道等多种渠道,多为史料价值很高的原始文献。不过,本文无意面面俱到地论述贝德士战时书写的细节,而是要概括贝德士关于抗战时期基督教的几个论点,以期发现时人认知战时政教关系的独特性。 一、战时危局:坚守还是撤离? 贝德士以大量笔墨,记录日本侵华时期中国基督教会遭遇的沉重打击和巨大损失,并由此引发一个问题:传教士和中国基督徒应该在危机四伏的沦陷区坚守,还是撤离至敌后,乃至撤出中国? 据贝德士描述,1937-1940年中国各地百余座教堂、医院和学校的财产损失达数千万美元③。1941年260所新教医院中大约有1/4被摧毁,大多数学校也受损严重,只有1/13的教会大学还在原校区上课。据称有12位新教传教士死于枪弹。200-300名中国基督徒意外身亡,3位教育传教士因精神崩溃而自杀。这还只是通讯不畅条件下的保守估计,实际伤亡人数可能更多④。战争导致的经济崩溃对基督徒而言更具毁灭性。沦陷区大多数会众极度贫困,饥饿笼罩着大部分家庭。贝德士的工作地南京,1940年米价上涨了8-9倍,即便这样也无法保证持续供应⑤。沦陷区粮物资奇缺,民众生活无以为继。国统区同样不容乐观,该时期重庆物价是战前的90倍,工薪阶层中的基督徒普遍食物缺乏,健康状况堪忧。教会对医生和学生实施援助,但远远无法满足需求。从1941年以后,中国货币贬值60-90倍,许多传教士基督徒不得不变卖家当用来购买食物⑥。不过,国统区至少不会受到日军的直接侵扰,而沦陷区大批教会财产遭到掠夺和破坏,大量教堂、学校、医院的建筑和设备被没收,基督徒个人财产被剥夺的情况也比比皆是,教会领袖不时遭到政治迫害⑦。 面对此种危局,很多中国基督徒选择从沦陷区转移到国统区,尤其是教会领袖和知识阶层,他们认为只有在自由环境下才能发挥自身价值。教会人才源源不断地向西流动,导致基督教资源分配严重不平衡。贝德士对此深感失望,他在写给母国教会的信中称,沦陷区领袖的大量西迁导致国统区教会机构臃肿,许多优秀人才失去用武之地,这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⑧。这些教会领袖和骨干按理应该融入当地教会,但因为方言、风俗、教育程度的差异,他们与当地教堂及社团的关系非常尴尬⑨。贝德士在另一封信中指出,沦陷区与国统区的信息交流渠道被破坏,双方的联系与合作等无法继续。任何穿过前线、从国统区进入沦陷区的人,都可能被怀疑是抗日分子。国统区教会也会想当然地认为,沦陷区的基督徒可能已经叛变国家,从而对交流产生顾虑⑩。这种情形。难免会让国统区一些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来自沦陷区的基督徒。 与国统区人才过剩相对的,是沦陷区教会对人才的巨大需求。贝德士指出,沦陷区因教会领袖和骨干的流失,领导力量严重不足,教育界和医学界尤甚。包括传教士在内仅存的领导群体负担沉重,教会能做的事情也相较战前少了许多(11)。这一结论可以从其他文献得到佐证,比如1935年东北长老会某传教士撰文称:“今天我们遇到最大的压力就是缺乏一流的基督徒领导阶层,教会似乎很难产生能够领导基督教事业的杰出的男女领导人。”(12)1941年形势更为严峻,正如某传道人的记录:“传道人员中正式神学卒业者,不及全数之半,受过高中以上教育者十分之二强,未受任何正式教育者十分之一左右,半兼他职者十分之二以上,年龄在三十以下者不及十分之四,现已届退修年龄而仍在职者十分之一左右。再由信徒方面论之,依人数论,都市与农村各半。依普通教育程度论,以仅受过低级教育者为多,知识分子最少,青年尤少。”(13)贝德士并不否认在沦陷区工作的困难和危险,但他认为,如果因为形势艰难就退却,那么基督教早就在世界大部分地区失败了(14)。 这种困境和抉择同样适用于传教士。西方教会中有一种声音,认为战争期间对外宣教无利可图,应该终止对远东的传教活动和经济支持,贝德士对此坚决反对。他声称,在生命和自由遭到威胁、苦难和绝望随处可见时,人们最需要信仰和充满爱的团契。基督徒不应对此视而不见,更不应将世界交托给魔鬼。他进一步补充说:“在基督教工作的任何一个领域,本土教会都比差会狭义的利益更重要。暂停对差会的人员和资源援助,可能会严重阻碍教会发展。在大多数领域,包括从人类的意义来看,传教都不会失败。”(15)就在华传教士而言,他们不仅可以撤到远离日军的敌后,而且可以撤到安全舒适的祖国,那么他们应该如何选择呢?贝德士给出的答案是坚守。1940年,欧美各国政府要求在华所属国妇女、儿童和非重要岗位的男性撤离。贝德士对此表示理解,但认为中国需要这些人,除非万不得已他们应该留下(16)。他在写给美国教会的传阅信中说:“许多事情还悬而未决,但为了继续工作、维持教会服务以及与我们的教友共患难,几乎所有男性和特定的一部分女性都打算无期限地待下去,除非我们的存在对他们构成了危险。”贝德士认为,即使传教士最终被赶走,但难忘的一页已经彪炳青史,而且可能会为将来的成就做出铺垫(17)。截至1940年10月1日,仍有75%的传教士留在中国,包括贝德士本人(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