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874-1824(2020)02-0005-20 1927年“四·一二”政變後建立的南京國民黨政權,是國共分裂的產物,它對其時的政治格局產生了深刻影響,同時也改變了南北對峙的內在意涵。國民黨清黨反共,固然令北方軍閥的“討赤”失去了目標;但它背叛孫中山聯俄聯共互助農工三大政策,而趨同於新軍閥,同樣也讓自己“打倒軍閥”的口號,黯然失色,名存實亡。迄1928年6月初奉張退出關外,京津易幟,在一年稍多的時間裡,懷有恐共心理的京津報紙輿論,雖歡迎國民黨反共,卻不認同其政權是革命的,可以實現國家統一,登民於衽席;相反,以為南與北無非都是貪腐的獨裁專制政權,“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更值得注意的是,與此相應,其對南北統一的願景,不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樂見南方統一北方;而是期待通過南北妥協,實現“不南不北”,即“以西歐憲政為模範”的理想結局。京津報紙輿論的上述觀察及其政治願景,不單是出自北方的視角,更重要的是出自國民黨勢力所及之外自由派知識分子的視角,即緣其身不在“此山中”。儘管因“濟案”的發生,南北最終妥協,所謂理想的結局未能實現,人們既歸身“此山中”,便只好開始去重新調整自己的視角;但是,畢竟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京津輿論界彰顯了自己相對獨立的思考。緣此,就為我們進一步認識“廬山真面目”,即多角度豐富對國民革命與北伐戰爭的研究,包括20世紀20~30年代知識分子思想走向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點。①這是饒有興味和具有學術價值的課題。 本文的考察以北京《晨報》與天津《大公報》、《益世報》為中心,它們是公認的京津地區最重要的報紙,不僅新聞信息量大,發行廣,而且都高度重視社評,讜言高論,各具風采,故影響實巨。②固然,三者都與北方軍閥少不了干係,例如,《晨報》秉承研究系的傳統好走上層,“北方軍閥也不很討厭它,該報報人沒有受到逮捕”;③《大公報》三巨頭“吳、胡、張過去和北洋軍閥都有聯繫”;④《益世報》因擁護直系反對奉系,曾被張學良派人接收。羅隆基說它“從此由直系的喉舌一變而為奉系的機關報”,⑤所言雖不準確,但畢竟指明了它與各派軍閥間的聯繫淵源有自。不過,對於這一點,應持歷史的觀點,不可失之簡單化:首先,要看到在北洋軍閥統治下,辦報不與各派政治勢力周旋,實際上是難以立足的,故無需苛求;其次,近代知識分子辦報,多為文人論政,須知曉其特點。《益世報》主筆旨微指出:在中國,軍閥或資本家不與文人階級合作,就不可能通過輿論而影響於政治;但歸根結底,中國的報紙“仍操縱於文人階級”。文人雖不得不周旋於軍閥或資本家之間,而使自己的言論常“陷於龐雜”。“然於龐雜之間”,有時又往往會出現“趨於極端一致之景象者”,即順應“社會之人心”,合乎民意的輿論導向。如辛亥之役、袁氏稱帝、張勳復辟,其時的報紙輿論之贊否,無一不是最終站在了民意一邊,就說明了這一點。“蓋以中國之一種習俗觀念,有時足以拘束一般文人之良心,於輕重得失之間,使為倫理化,不使為資本化或權力化耳”。⑥這即是說,文人論政雖不免受政治因素的制約,但因有中國傳統道德的約束,在大是大非面前,多不甘昧良心作惡,充當資本與權力的鷹犬。與旨微的“良心”說不同,胡政之提出了報紙“新路”說:“自從我們接辦了《大公報》以後,為中國報界闢了一條新路徑”。“我們的最高目的是要使報紙有政治意識而不參加實際政治,要當營業做而不單是大家混飯吃就算了事。這樣努力一二十年之後,使報紙真能代表國民說話”。⑦前者將文人論政的特點,概括為辦報不失良心底線;後者則是強調報人議政而不參政,為而不恃。應當說,各有所見,亦各有所蔽。社會如此複雜,單靠抽象的道德良心約束報人的行為,終究不靠譜;關心政治卻要保持與實際政治絕緣,也是知易行難。然而,《京報》社長邵飄萍慷慨赴死。畢竟彰顯了文人論政的氣節。《晨報》獨善其身,拒絕“收受任何方面津貼”,以及在南軍進京前,寧可自行停刊,也不願與國民黨妥協,一樣可圈可點。曹世瑛曾在《大公報》與胡政之共事多年,他雖指出了其“新路”說最終走不通,但又畢竟肯定了在當時條件下有它的合理性:“新路徑”“在1926年錯綜複雜的歷史條件下,在一定程度上未始不能做到”。時報社在租界裡,北方軍閥混戰,南北對峙,“即使對當局有所批評,也不致立即遭到打擊,再加上《大公報》內容豐富和版面新穎,銷路日增,這‘新路’似乎暫時還可以走得通”。⑧明白了如上所述,我們便不難理解,《大公報》提出“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四不主義”;《益世報》標榜其使命在“為時代之前驅,民眾之喉舌”;⑨《晨報》也自我期許:“委曲求全,冀有所自獻於社會”,⑩初心皆非虛言;既不在“此山中”,以它們為代表的京津報紙輿論,其對南京國民黨政權的觀察,自有獨立的價值在,也良有宜也。 一、南京國民黨政府讓人“最為放心的,就是沒有一個共產黨在內” 南京國民黨政權既是國共合作破裂的產物,考察京津報紙輿論對其觀察的邏輯起點,自然不能不追溯它對前者,尤其是北伐進程的觀察與心理期許。 應當說,1926年7月初北伐戰爭開始之時,北方知識界新聞界對於南方國共合作及其發展態勢,從總體上看,是較隔膜的。報紙上相關的新聞報道甚少。長期在北京從事文教工作的黃尊三,有逐日寫日記的習慣,但是年10月前的日記,也難尋到這方面的信息。時在南開大學任教的何廉後來回憶說,由於國民黨在京津遭禁止,“當時學術界對國民黨的印象模模糊糊,有好有壞”。(11)故直到次年初,冷觀志還在《南行觀察記》中說:南方很瞭解北方,“北方對南方之研究,實在太貧乏了”。(12)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北伐軍佔領武漢後不久,《國聞週報》發表了老敢的文章《全國知識階級對於蔣介石北伐應取何種態度》,其中說:廣東政府長久被人忽視,這次在幾周內竟能一舉下岳州,再戰下武漢,震動全國,令人刮目相看:“凡從前對於北伐淡漠視之以為無關中原輕重者,至此乃不能不變其態度”。知識階級多屬“旁觀派”,因為她是理性的,若反對,“完全是因為反對他的主義,完全是因為反對共產”;但現在尚缺乏證據,故需要組織一個調查團去廣州考察,“看看俄國人和共產黨的勢力到底有多大”,(13)蔣介石他們是否真“赤化”了,再定從違。這篇自稱是代表知識階級發聲的文章,至少說明了兩點:一是北方知識界新聞界長期以來對廣東時局,確屬隔膜;二是他們最大的心結是“恐共”,即擔心廣東政府果然屬於北方當局所宣傳的“赤化”。尤其是第二點,如此令人寢食難安,以至於吳鼎昌緊接老敢之後,迫不急待,再發表《全國實業界應要求蔣介石宣明態度》:“究竟廣州政府與赤俄生若何之關係,人言言殊,舉世憂之。為國家計,凡為中國人,皆可要求蔣介石代表廣州政府為之說明”。(14) 北伐初起,除了有研究系背景的《晨報》因與國民黨結怨而一時持公開反對的態度外,(15)京津報紙多持觀望態度。《大公報》9月2日的社評《戰卜》,借古諷今,以為今日國人厭戰,端在無論誰取勝,都不可能做到“戰勝能安”(16)。這倒不是出於對北方軍閥的好感,相反,人們對其獨裁統治早已義憤填膺。梁啟超說,“軍閥們罪惡太貫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極,厭倦到極,想一個新局面發生,以為無論如何總比舊日好”。(17)他們也意識到了,南軍取勝之道在於“為主義奮鬥”,(18)而北軍取敗之道則在於地盤主義,故於“北洋系之末日至矣”,(19)心存快意;但問題在於,“恐共”心理復令之徘徊觀望。後隨著似乎“做實”了南軍“赤化”,此種觀望態度很快發生了變化。《大公報》9月5日的社評開始這樣說:“若夫蔣軍。主義公佈,旗幟鮮明,其中共產派一部分,專以煽動工潮,利用學界,使中外人士,重足而立,咸感不安。種種事實,彼不自諱,天下亦勿庸為之諱”;既是如此,“蔣軍之利用共產黨,公然引赤俄為助,吾人誠不能嚴責於北,而寬假於南也”。(20)換言之,南軍果然赤化,吾人便不能不重新評估南北,調整自己的態度。現在在他們眼裡,北方是“軍閥”,南方是“黨閥”,二者皆不足道,《晨報》甚至認為後者“其禍更烈於軍閥之壓迫”。(21)所謂“觀望”者,不持立場之謂也;京津報紙輿論開始發出諸如“南征北伐可以已矣”、“勸南北猛醒”、“回頭是岸”之類的呼聲,(22)要求雙方和談,別求政治解決,尤其威脅南方:“國民黨若自信能以武力革命統一中國,實為大誤”(23)。很顯然,這是以南方放棄“赤化”即中國革命為前提,已遠遠超出了觀望態度而明確表示反對革命,表面上南北持平,實則心中的天枰已傾向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