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0)03-0171-06 清朝末年,由于域外资本主义势力入侵,中华民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和文化危机,这就迫使中国人不得不睁眼看世界,开始自觉地探究域外先进文明,寻求救亡图存之道。以濒海商贸著称的广府地区,由于最先受到域外文化的冲击,因而也是最快地表现出了解域外先进文明的强烈意愿。当时,以康有为、梁启超、潘飞声、吴趼人、黄世仲等为代表的广府精英文人,主动将其涉外见闻诉诸笔端,对西洋景观、器物制度、风土人情、人文历史等,或惊诧艳羡,或臧否讥嘲,或首肯赞扬,从而在与域外文化的碰撞、交流中开启了广府文学近代化的历程,表现了以西学开启民智、改良社会的文化诉求。 一、书写域外风情,拓新国人眼界 晚清广府文人游历海外,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不同于中国本土的异域风光与风土人情,其内心世界也难免会产生因少见多怪而有的陌生、惊奇、诧异之情,或因水土不服而有的疑虑、不适乃至排斥之感。如广东番禺人潘飞声,光绪十三年曾漂洋过海,前往德国柏林大学讲授中国文化。他“出南洋,泛印度,渡红海、地中海,入罗马之国,登瑞士之山……皆汇行卷,以写幽遐瑰诡之观”。①其所作《西海纪行卷》《天外归槎录》《柏林竹枝词》,详记异域风情、瑰奇景观,一新天下耳目。请看其《西海纪行卷七洲放洋歌》:“云飞山岳蟒动摇,潮卷天地皆沉浮。七洲濛澒走宇外,两日不见山一陬。挂帆直可拂日月,击楫或恐惊蛟虬。瀴溟快览诧奇异,俯仰乍觉怀深忧。”②异域海天的浩渺奇诡着实让他惊诧,而莱茵河的山光水色也令其心旷神怡:“船行湖中,山青水绿。绕山皆湖,绕湖皆山,日出烟消,苍翠浮动。望比拉离基诸峰,积雪晶莹,山光湖光,映带上下,真宇外之奇观也。”③至于柏林的都市风情,也让他颇感新鲜有趣。如《柏林竹枝词》中写圣诞风情云:“雅剧兰闺引兴长,耶苏生日夜转觞。绿松灯下花船影,应喜佳人得婿乡。”诗后注:“耶苏生日,家家燃松树灯,至除夕而止。女伴设宴,有戏摘花瓣为舟浮水验其所止方向,以卜择配之所。”④ 南海人张荫桓光绪十二至十五年出使美利坚、西班牙、秘鲁,其诗集《三洲集》,多写异国民情风物,堪与潘飞声同类诗媲美。如《鸟约铁线桥歌》写纽约大桥之壮美:“高桥铁缀八十丈,俯瞰海门瞭如掌。层展四里横五衢,机轮车马纷来往。中间桥柱类石阙,揉铁成丝称铢两。但为巨絙挽浮梁,质力刚柔输尔壮。……高插云霄低置磉,迥立长风郁苍茫。”⑤《旅兴》写出使秘鲁、途径巴拿马之见闻:“旅憩巴拿马,风光迥自殊。家家绿婴武,日日黑醍醐。”诗后注:“蒸食黑芝麻,可以解瘴疾。”⑥也令世人换新眼目。南海康有为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海外,所到之处多有纪游诗文。如《地中海歌》《罗马怀古》《巴黎登气球歌》《五渡大西洋放歌》等,皆雄奇瑰丽,令人目眩神骇。其《地中海歌》云:“中开天池万馀里,洪涛浩演无不容。扬帆激舰可四达,罗马伸股据其中。南边椭圆如半规,非亚列国凭险雄。……呜呼文明出地形,谁纵天骄此浃渫。”⑦其游意大利,“俯瞰罗马全城,近者颓垣坏础,远者高塔巍宫,夕照暮烟,细雨独步,苍茫千古”,不禁作诗慨叹:“颓垣断础二千年,衢道相望自岿然。最异频经兵燹乱,保存古物至今传。”咏之不足,又发议论道:“古物存,可令国增文明。古物存,可知民敬贤英。古物存,能令民心感兴。吁嗟印、埃、雅、罗之能存古物兮,中国乃扫荡而尽平。甚哉,吾民负文化之名!”⑧其游罗马拜西河阜公园,“观诗人立像揭幕,士女如云,旌旗缭绕,警察呵途”,也不禁慨叹:“甚矣,意人之尊艺术也,宜其艺术之盛矣,此亦吾国所惭矣。”并口占一绝:“公园十里拜西诃,士女如云警吏呵。万众免冠旗影绕,诗人立像敬恭多。”⑨诸如此类,不烦例举。 耐人寻味的是,目睹异域风光的广府人,在书写见闻时,其审美感受与情感体验,往往不脱其固有的文化生活底色。如康有为游览意大利风光时常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广州。请看他对意大利村落的描写:“意人村落,独凭山巅,或下至陵麓而止。巍楼红墙,冠山抗宇。夕阳斜照,望之甚佳,胜于我国。惟少林木。其宫室连比,巷道甚窄,与广州村落同。……其屋尤古旧,筑之以灰泥,饰以红白,亦有不饰者。窗狭小,长尺,如广州当店。……屋极小狭,仅丈许,类中土北方然。有楼多二层……但较吾广州乡落室居之广丽,则意人尚远不如也。”⑩苏曼殊在其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中也曾涉笔日本的乡野民居,不过其见闻感受,却是一种受唐风宋韵浸淫的审美联想的艺术体现。实际上,苏曼殊不管走到哪里,都喜欢将其所见所闻纳入其已有的文化认知图式,借域外风景寄寓其漂泊之感、故园之思和家国之念。其他广府文人,如梁启超、容闳、潘飞声、伍廷芳等,也不例外。他们无论是在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纽约,还是在意大利弗罗伦萨、米兰、威尼斯,在西班牙、葡萄牙……异域风物不断唤醒的是与苏曼殊相似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意识,内视角的根深蒂固,造成了景与情的跨时空交叠式组合,映照出华夏儿女深深的故园之思和精神根脉。 另外,异国他乡的风俗人情,往往也会给广府文人带来一种文化震惊的心理感受。例如,西班牙斗牛就让张荫桓感到匪夷所思,他在《日斯巴弥亚城观斗牛歌》中先是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斗牛的血腥场景,然后惊叹:“此邦风尚乃嗜此,云以肄武非残伤。两角岂足敌丛刃,人能猱躍能兔藏。依然斗智非斗刀,徒手难缚吁其伧。釁钟犹复廑仁术,祆神戒杀空语长。”(11)康有为对罗马人斗兽也觉得不可理喻:“罗马俗好斗兽,时选壮士或囚犯与猛虎巨牛相斗,或帝者亲自为之。尼罗帝及高摩道斯手刺百狮,又亲与勇士格,人血迸流,骨肉狼藉,则相视抚掌大笑,以为欢乐。不仁若是,而国俗不忘之,岂不异哉!”(12)关于服饰文化,潘飞声对西方妇女奇装异服尤其对西方人体油画也颇感惊诧:“百裥罗裙曳地娇,酥胸微露隔烟绡。香魂记得惊羞夜,别有金诃护细腰。”(13)又如关于饮食,伍廷芳曾对西人喜食牡蛎甚感疑虑:“蚝蛎亦为西方珍品,且恒生食之。余深不解何以上流妇女及绅士辈,既知其为食腐类之动物,伏处水底,吞食秽质者,而当其啖食之时,津津若有至味焉。余友某君,食蚝蛎不及数枚,至离席而去,归家以后,卧病数日。故一人于其所食之物,亦不可不审慎也。美国有慎食会,专注意于饮食之清洁,然苟其知中国僧家素食之清洁,而委人至吾丛林中考察,必当有所裨益。中国肴馔中,亦有至佳之品,为西方庖人及主妇不当忽者。”(14)吴趼人在小说《新石头记》第二十三章也对西洋饮食、西医等颇有微词,认为“欧美人所吃的,非煎即烤,火毒尤为利害。不懂他们是甚么意思!总不肯改良!”还嘲笑说:“亏他们还自以为医学昌明呢!还有那种学西医的,也不知他学了多少,便先要把他们自己原有的中医说得个一文不值,还要说中国的医学将来要绝的。你道可笑不可笑呢!”(15)诸如此类,无疑都是带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有色眼镜来观照西方的风物人情,由于文化隔阂、习俗差异,因而产生了惊诧、困惑乃至鄙夷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