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0)01-0062-(09) 《红楼梦》之所以被称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经典之作,不仅因为它具有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精神,而且因为它有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语言艺术。语言不仅仅是人们交流的工具,也是人类个体内在精神的外在表现,体现了人物的性格、处世方式、社会地位、文化修养等。在语言叙述中,《红楼梦》既有富丽典赡的韵文雅语,朴质平实的日常琐语,也有大量粗俗、不文明、不道德的詈言咒语等。这些“詈言咒语”往往以对话或独白的形式表现出来,夹以俚语、俗语、歇后语等,采用激愤的叙述方式,侮辱他人的人格、名誉,对他人进行诽谤、诋毁等,给当事人带来极其恶劣的负面社会影响,致使当事人的精神和心理、名誉和地位受到极大的伤害。为此,我们把这些施加于他人“詈言咒语”的行为称为“语言暴力”。语言暴力往往以语言霸权的形式孤立和剥夺他人的社会权利,对于他人伤害的程度大小不一,轻则精神受刺激,重则身败名裂,甚至导致他人生命的消亡。《红楼梦》真实地再现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各个层面,形象地揭示了语言暴力的各种表现方式及其危害。为此,本文以传统伦理道德作为理论依据,以《红楼梦》中的语言暴力现象作为研究对象,尽可能客观地阐释语言暴力的表现形态,进而论述语言暴力与小说人物描写、故事情节设置之间的内在关系,揭示语言暴力书写的伦理道德内涵。 一、《红楼梦》语言暴力的表现形态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资产者可以毫不费力地根据自己的语言证明重商主义的和个人的或者甚至全人类的关系是等同的,因为这种语言是资产阶级的产物,因此像在现实中一样,在语言中买卖关系也成了所有其他关系的基础。”①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人与人交流沟通的工具。语言本身没有阶级性,但使用语言的人处于社会的各个阶层,具有不同的社会利益诉求。在语言交往过程中,言说者为了个体或群体的利益难免发生语言暴力冲突,是最为常见的社会现象。《红楼梦》作为写实文学的经典之作,对于语言暴力现象的叙述比比皆是,矛盾冲突的双方往往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暴力语言去打击对手,维护自己的利益。根据《红楼梦》中语言冲突的表现形态,我们把语言暴力概括为四种类型,分别加以阐述。 1.禁忌语言 禁忌语言是《红楼梦》中语言暴力最为常见的一种表现形态。所谓禁忌语言,泛指粗俗詈语,与性器官、性行为相关联的脏话,以及亵渎神灵的忌语等,这类语言往往背离社会文明,因为不雅、不洁、不敬等而为人忌讳。禁忌语言往往体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和道德价值观念,是文明社会阶层非常忌讳的一类语言。这些语言,大多数人平时很少使用,只有一些素质较低的人使用,或是文明人在不太理性的状态下辱骂他人时使用。这些禁忌语言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在《红楼梦》②中,使用频率最高的禁忌语言往往和男女之“性”有关,以性行为、性器官等来辱骂、攻击他人,例如: 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第九回) 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哪里跑!”(第二十九回) 他干妈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第五十八回) 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第五十九回) 这类语句不胜枚举,是平民百姓在矛盾冲突中常常使用的粗俗话语。《红楼梦》作为一部写实的文学作品,对此毫不回避。中国封建社会的主导思想是儒学,而儒学对男女情欲往往讳莫如深,对性器官更是忌讳。这类词语的广泛使用,实则展示了《红楼梦》各个社会阶层丰富的语言形态。 2.贬损语言 所谓贬损语言,是以动物、器物等比拟对方,或者以恶鬼煞神等称谓他人,从而达到侮辱他人目的的语言。“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③人之所以有别于动物,因为人具备道德伦理观念及其文明的社会关系。段玉裁注称:“禽兽草木皆天地所生,而不得为天地之心,惟人为天地之心,故天地之生此为极贵。天地之心谓之人,能与天地合德。”④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为万物灵长,人的价值永远是被摆到首位的,物、鬼与人不可相提并论,如果把人贬损为动物、器物、鬼煞,实际上就是把人视作“禽兽”“非人”,被贬的人即丧失人伦而不配为人。《红楼梦》中往往利用贬损语言将人与牲畜、鬼怪或其他非生物相关联,辱骂对方为“畜生、禽兽、狗、猪、崽子、狐狸、忘八、骡子、蹄子、妖精、蠢物、浊物、东西、货”等,以此来鄙视对方,表示对方属于“非我族类”。例如: 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第十七回) 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第六十七回) 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她还不来呢。……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第五十二回) (婆子)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第五十八回) 另外,王熙凤自创的五花八门的“忘八”脏话,如“没脸的王八蛋”“糊涂忘八崽子”等;李嬷嬷骂袭人的“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探春大怒时指斥王家的“狗仗人势”;宝玉自贬的“泥猪癞狗”;薛姨妈称李嬷嬷的“老货”;王夫人骂晴雯的“妖精似的东西”等,不论是将人比为动物、鬼怪,还是非生命的“东西”,都是视人非人、侮辱人格的语言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