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在福州刊行,署名“冷红生”。冷红生一名,取自唐代诗人崔信明“枫落吴江冷”之句。诗句本身清冷幽怨的氛围与时人对《巴黎茶花女遗事》“哀感顽艳”的评价恰相契合。“冷红生”是林纾为《巴黎茶花女遗事》特意撰取的笔名,并随着《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风靡而真正名重一时。于是,就《巴黎茶花女遗事》而言,多年后林纾自作的《冷红生传》便显得意味深长。在这篇小传中,林纾讲述了围绕冷红生展开的三个情感故事:一是少时力拒奔女,被奔女忌恨;二是拒见深夜叩门的名妓庄氏;三是在宴饮时躲避暗中向自己投食的妓女谢氏,并被友人耻笑。冷红生“家贫而貌寝,且木强多怒”,却自少时起便有诸多“艳遇”,这样的叙述难免有文人自恋的通病,但如林纾《七十自寿诗》“画楼宁负美人恩”,自著文言短篇小说《秋悟生》《穆东山》中的说法,这些“艳遇”也多半确有其事。 尽管情节不同,三个故事却同样落入了被拒绝的结局。按照冷红乍的解释:“吾非反情为仇也,顾吾猵狭善妒,一有所狎,至死不易志,人又未必能谅之,故宁早自脱也。”①冷红生“反情”缘于性格的偏执狭隘,“一有所狎,至死不易志”,暗示了其对情的至死不渝。在这个意义上,“反情”恰恰是因其“重情”。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能涵盖故事的全部指向。不难发现,这些故事之所以夺人眼球恰恰在于女主角都是溢出“规范”之外的人物,因其僭越而异于寻常。冷红生“反情”还是“重情”都依托于某种尺度的“规范”。这种情的规范是什么?林纾如何看待“情”?冷红生说道:“生好著书,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尤凄婉有情致,尝自读而笑曰:吾能状物态至此,宁谓木强之人,果与情为仇也耶?”②在“行”与“言”的情感张力中,作为“文”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暗含了林纾调和言行悖谬的可能性所在。 《巴黎茶花女遗事》译自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小说讲述了贵族青年阿尔芒与妓女玛格丽特相爱,却遭到了阿尔芒父亲的反对。玛格丽特听从阿尔芒父亲的指示放弃了真挚的爱情,在疾病与误解中离开人世。阿尔芒悉知了一切,却为时已晚。相较于小说原作,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并没有对情节做出大幅修改。在翻译鱼龙混杂的晚清社会,可谓忠实原作的难得之作。问题在于,同样是妓女,林纾为何会拒绝庄氏、谢氏,却对茶花女情有独钟,“掷笔哭者三数”?林纾并非没有意识到“妓女”对整部小说叙事的重要性,可以认为,“妓女”构成了情节发展的动力。那么,林纾为何接受了“妓女”这一既有身份?不难发现,林纾对茶花女形象进行了改写。在林纾笔下,“马克长身玉立,御长裙,仙仙然描画不能肖……修眉媚眼,脸犹朝霞,发黑如漆覆额,而仰盘于顶上,结为巨髻。耳上饰二钻,光明射目”③。也许出于对西洋事物的不解,林纾直接删除了“开司米大披肩”“绸子长裙”“厚厚的暖手笼”等服饰描写,但原作中充满情欲色彩的“鹅蛋脸”“玫瑰色的脸颊”“鼻翼微鼓”“柔唇微启”“蜜桃上的绒衣”④等外貌词汇却被林纾一一改动。茶花女已然不再是西方美人,而像极了中国传统中的东方佳人:“目凝秋水,脸晕朝霞。微笑时,似含露娇花;独立处,若芙蕖出水。冰神月影化温香,雾縠轻绡笼暖玉。旁人洵是多情种,飞去应惊天上仙。”⑤林纾赋予茶花女的正是中国文人墨客以“秋水”“含露”“芙蕖”“月影”等清冷意象营造的“冰清玉洁”的感觉,这种感觉最终被凝结于“仙”这一中国文化特有的形象中。在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中,将女性附比于“仙”,不仅意味着女子具有姣好的面容,更意味着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贞洁特质。林纾对茶花女“仙仙然”的形象定位,为茶花女内置了一个贞洁的品性。 林纾常常以“庄”形容茶花女,既是秉承佳人叙事的“容貌甚庄”,当然也会沿袭佳人内蕴的“心灵之庄”。于是,原作中妓女的风流轻佻荡然无存,林纾不惜以“至贞至洁的好女子”为茶花女正名。在介绍完茶花女名字的来由后,原作对茶花女的神女生涯进行补充:“此外,就像所有生活在巴黎某一个圈子里的人一样,我知道玛格丽特曾做过一些翩翩少年的情妇,她对此毫不隐讳,那些青年也以此为荣,说明情夫和情妇他们彼此都很满意。”⑥“情妇”显然不符合林纾对茶花女的预设,于是在《巴黎茶花女遗事》中这一段被彻底删除。其后,与妓女相关的放荡举止、言谈,甚至具有粗鄙指涉的语言,如“再说她也不怕名声会受到什么损害,就同意了公爵的请求”“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俯首在她肩后跟她窃窃私语”“(玛格丽特)嘴里曼声低吟着一支轻佻的歌曲,在弹唱这首歌曲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出错”⑦等,也都在翻译的过程中消失。相较于对原作的粗暴删除,译作的转化显得更为关键。林纾巧妙地建构了一个“至贞至洁”的心理维度。不同于“我不过今天才认识你,我的行为跟你有什么相干,就算将来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情人,你也该知道,除了你我还有别的情人”⑧的“义正词严”,中国的茶花女竟主动地将贞洁内化为情感的尺度,并对此作出辩解:“我身非闺秀,而君今日方邂逅我,我何能于未识君前为君守贞?”⑨时间差顺利消解了妓女曾有的“不洁”,并预示了此后一个专一的、贞洁的妓女的诞生。林纾不会不知道妓女本就代表“不贞”,正如他对庄氏、谢氏的拒绝,而当茶花女被默认为传统佳人时,“至贞至洁的妓女”便化为了“至贞至洁的佳人”。对林纾而言,“情”与“贞”息息相关,谈情必然连带一个“贞”的基调。何谓“贞”?在林纾自著的小说中,林纾以“贞”作为评价女性的标准。“贞”常常被演绎为“不改嫁”的故事情节,女子守贞才能收获圆满。《吴珊》中的男主人公吴珊因患癞而被许氏悔婚,许女却不改其节,誓嫁吴珊。最终,吴珊在山林中偶然得食灵蛇之肉而痊愈,并因转卖灵蛇之珠而富甲一方,与许女终成眷属。而在小说《雏玉》中,郝氏女雏玉在得知未婚夫吕笙之父因弹劾和珅而被贬谪流放时,竟主动以布衣登门,入吕府为妇。其后新皇登基,和珅入狱,故事自然皆大欢喜。可以发现,在林纾的情爱观念中,女子之贞既包含了贞洁的传统要求,也指向专一的婚恋态度。更重要的是,贞与“义”相辅相成。雏玉之所以不改其节,既因女子名誉,更因对吕氏冒死进言的肯定:“和氏以贿震天下,皇帝倦勤,吾翁弹之,是也!杨椒善死柴市,朝贵尚有以女字其子者。吾翁大节,宁愧椒山?”⑩弹劾贪官,为义所应当,何错之有?林纾所表达的,正是与贞共生的“义”。但是林纾并非盲目倡导女子“守贞”,守贞应为可守之人,如《郑贞女传》中的男子林勇官,弗善且数十年不归,则“不必为勇官守也”。林纾对女性之“贞”的要求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