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从碑学①初兴谈起 清初以降,考据学兴盛,而考古学、地质学、人类学等领域的成果又增益了考据学所依凭的资料,于是以考古发掘的文献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的“二重证据法”(王国维语)开始运用。比如,清季学者文人中间出现了访碑、收藏碑拓、研究金石文字的动向,而碑碣印玺,本来就通于书法,考古及二重证据法的实践对书法界的影响是:书法的取法对象不断扩大,从乾嘉时期的汉魏六朝的碑版、墓志、造像扩展到了道咸时期碑版摩崖、钟鼎彝器、钱币、镜铭、玺印、陶文、瓦当、砖文等,再扩展到1900年左右所谓的学术最大发现中之殷墟甲骨文、敦煌经卷、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简牍、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取法对象的改变促生了书法新的技法和审美追求,书体从乾嘉时期以篆、隶的复兴为先导,发展到道咸时期楷、行、草风格之改变,再到民国时期写经体在知识精英圈子内的流行,碑派书法由此诞生并逐渐兴盛,打破了一千多年以来帖学一统天下的格局。在书法理论方面,嘉庆(1796-1820)中期,阮元(1764-1849)通过考证梳理大量金石文献,作《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挖掘整理出与帖学相对的北朝书法,并且对其大力提倡,发出了尊碑抑帖的先声。道光年间(1821-1850),包世臣(1775-1855)所著《艺舟双楫》刊行,其中论书部分追溯了汉代以来书法用笔源流,推崇魏碑,建立了笔墨新体系,对后世影响深远。后来的康有为(1858-1927)正是在《艺舟双楫》的基础之上,作了《广艺舟双楫》,并在其中评价道: 泾县包氏以精敏之资,当金石之盛,传完白之法,独得蕴奥;大启秘藏,著为《安吴论书》,表新碑,宣笔法,于是此学如日中天。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② 《艺舟双楫》除了因提倡碑学、建立笔墨新体系而备受瞩目之外,它的另一个贡献还在于将“艺”的双楫设定为“文”与“书”,有形地呈现了“文”“书”结合的理想的文人生活形态,这打破了历代书论画论排斥文学理论的范式,同时对清代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金石考证偏重经史、排斥艺文的倾向有所纠正。《艺舟双楫》这种体裁设置,将书艺扩展到文人品第,暗含着文章书法相匹配才是理想的文人这种价值判断。 康有为在1888年上书失败、政治抱负不得施展的情况下,迅速转向碑学研究。他借助书法的微言大义来求政治之变,逾一年即完成了被誉为清代碑学理论巅峰之作的《广艺舟双楫》(1889)。该著首次提出“碑学”、“帖学”概念,独尊魏碑,否定唐楷经典审美范式,并且将帖学贴上守旧、类古文经学等标签,与开新求变、类今文经学的碑学相对立。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康有为流亡日本,他的《广艺舟双楫》也传到了日本。当时留学早稻田大学的钱玄同买到了它。钱在日记里记载:“上午至神田,购得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及《大义觉迷录》两书。……归,阅《双楫》,内述隶宗汉,碑宗六朝及隋,而卑唐以下。甚好。”③自1908年夏章太炎在东京的《民报》社为周氏兄弟、许寿裳、朱希祖、钱玄同等单独开设讲座,讲解《说文解字》,章太炎门下弟子也自此交契日深。同时授业于章太炎的朱希祖也注意到了流入日本的国内碑学名著,他记载自己“至上野帝国图书馆特别室,观《安吴四种》中《艺舟双楫·论书》一卷”。④而朱希祖第一次见到武梁祠、云冈佛像等影像资料,以及罕见的金石书,则是在钱稻孙家。⑤故可推测,以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和交往方式而言,这一拨留日生在汲取西学和日本学问的同时,他们共享中国传统经典,包括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碑学。1914年日本美术家中村不折(1866-1943)和井土灵山(1859-1935)将康著译成日文,名为《六朝书道论》,由二松堂出版,到1927年康有为逝世已经翻印十一版。事实上1880年杨守敬(1839-1915)赴日,带有历代碑版法帖一万多件,由此在日本书界刮起以篆隶书和碑学构成的一股旋风,碑学就跟随着他传入了日本,日下部鸣鹤、内藤湖南、长尾雨山等学者在汲取中国碑学理论的同时,从东洋学视角来考证书法。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不可能不受这股旋风的影响,故他们阅读碑学著作并非出人意料之举。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中国的古籍、书画、金石、碑帖拓本等大量文物传到日本,彼时形成了如三井等财阀系收藏家。此外,大正到昭和期间出现了新的中国书画收藏家,主要有政客、商人、文人学者和美术家等”,“碑学是从近代之前到近代(尊重传统中国思想的)延续的过程中逐渐被接受的。在书家、学者和汉学家等群体中,作为最新的学术知识受到了热烈的欢迎。”⑥日本的中国美术史家,如大村西崖等所撰中国美术史改变了对美术的认知,由原来的书画扩展到了金石范畴,这些美术史著作又形塑了民国知识人的美术观,这在周氏兄弟身上体现得尤为分明。 留学时期的周氏兄弟并没有留下阅读碑学的文字,但是据周作人晚年回忆,少年时代的鲁迅就关注罗振玉的著作:“富晋书庄价钱奇贵,他最害怕,只有要买罗振玉所印的书的时候,不得已才去一趟,那些书也贵得很,但那是定价本来贵,不能怪书店老板的了。”(《鲁迅的故家》)进入民国,政治思想已然落后的康有为在碑学上的影响日隆:碑学不仅成为显学,也成了被精英知识人普遍接受的一般学问,它改变了民国艺术的整个生态。从中年就开始学包世臣、齐魏版造像的沈曾植(1850-1922)进入民国之后始取法敦煌经卷、流沙坠简,冶为一炉,完成了衰年变法。被誉为“帖学之魂”的沈尹默(1883-1971)因受陈独秀批评其字“俗在骨”,于是在研读《艺舟双楫》的基础上,反复临摹《龙门二十品》《郑文公碑》《爨龙颜碑》等大量魏碑及墓志,碑帖兼修,方成一代大书家。此外如于右任、李叔同、马一浮等,无不在碑学的滋养中形成了各自的书风。而金石学对吴昌硕的书、画、印的影响更是显见。民国之后的周氏兄弟正是在浓厚的碑学氛围中几乎同时做起了鉴藏、抄录和辑校古碑的工作,在北京、绍兴之间频繁地互寄碑拓、金石文字。兄弟失和之后二人互为参商,鲁迅继续在辑校古碑之路上前行,这在萧振鸣著《鲁迅的书法艺术》(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中有详细的论述,本文不再赘述。至于周作人,他辑校古碑的工作比鲁迅更早,直到2010年,始有研究者对周作人这一时期的工作做大致的整理,⑦但缺乏进一步的阐释。1917年4月到北京之后,周氏与清季以来碑学脉络里的人及其审美趣味、文化品格的关联,也都因为线索的隐蔽和凌乱而缺乏系统的整理研究。笔者发现,如果把周作人放在碑学的发展脉络中,梳理他与碑学人物系谱的关联,不仅可以追溯周氏审美趣味形成的根源性的东西,也可以窥见那种关联性背后周氏的历史观和思想形成的路径。故此,笔者将沿着先行研究所提供的草蛇灰线,来对上述问题进行探讨。 二、收藏碑拓、辑校碑刻:“向下渗”的地方性知识 1912年民国初立,政治和人心不稳,社会失范。“革命成功以后,大家的精神才力都注重到政治方面,对于思想文化无人注意”。⑧然而刚从日本回绍兴的周作人却“一直躲在家里,虽是遇着革命这样的大件事,也没有出去看过”,⑨只是在家里抄书。他“统观全局,则官威如故,民瘼未苏”,⑩对现实政治失望,转而求诸思想文化建设。自1913年3月被选举为绍兴教育会会长之后,他于地方文化事业日渐热心起来:创办并编辑《绍兴县教育会月刊》(1915年3月起改为《绍兴教育杂志》),以此为阵地,倡言儿童教育、风俗调查、古迹调查保护。他援引欧美设立专司、日本设立史迹及天然物保护会之例,建议效仿;同时以嘉庆年间阮元巡抚浙江为例,叙述阮元“复设防护工事,调查两浙名人祠墓,由有司保护之,山会二邑所属,如禹陵、仓颉祠、曹娥庙、朱买臣、马臻、梅福、蔡邕、王羲之、贺知章、陆游、唐琦诸宅墓,皆有其著者。有明一代,多气节之士,故其数尤众”,由此批评绍兴当地视古迹为弃地,假破除迷信为由毁坏古庙,呼吁“苟于国民文化有所关者,皆宜一律保存”,“所以供赏鉴,资研究”,(11)并指出破除迷信在于改革弊习,而非拔除宗教。同时期任职教育部的鲁迅在其撰写的工作纲领中,有关“保存事业”的旨意与周作人相同,区别只在中央与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