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否会以某种方式写进当今呢? ——马克·弗里曼 这些习惯当中的最基本的习惯,这些未经反思的对待事务并与之互动的方式,构成了我们的文化视野。……造就了我们自己 ——艾伦 一、小引 张光年在《向阳日记》中披露,他在干校时,患有泌尿系统疾病、气管炎、痔疮、腹泻、牙神经炎症、失眠、慢性肝炎、十二指肠溃疡和胃炎等多种疾病。到咸宁干校不足一月“连日痔疮脱肛,来回途中很狼狈”。(1970年1月2日)还坚持干重体力活,“上下午随全排到沙场劳动,跟葛洛、侯金镜一起清除石子堆。痔疮脱肛,在所不顾。”(1970年1月11日)三天后,终于顶不住了,“痔疮大发。今天向班排领导请假一天,在宿舍写《一月份思想汇报》,晚十时许写出,四页,两份”。(1970年1月14日) 张光年初来干校时五十六岁,1975年获准“解放”时六十二岁,这个年纪有一堆慢性病,应算正常。不过,疾病里有“记忆”,有“历史风云”,也有“干校故事”,这些病,就有必要左牵右引,敷衍成一篇关于干校的学术论文。更何况,这些疾病牵动着一个特定时期。他坦言,“对我这八十三岁老人来说”,将“日记”温习、筛选、抄录而成书,并非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因为,我“最最不能忍受的,是中央专案组对我于一九二九年(十五岁时候,白色恐怖下)由地下共青团员转为中共正式党员期间一段‘历史问题’的长期纠缠。既然江青对威特克夫人的著名谈话中公然点名‘张光年是托派’,她所御用的专案组就得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追查、逼供和取证”。而且原住北京东总布胡同的八口之家也四下离散。妻子黄叶绿下放天津静海干校,大儿子安戈到晋北代县插队,女儿安迪去黑龙江萝北建设兵团,小儿子安东转赴在广东的舅舅家,在北江钢厂附中上学,自己在咸宁。唯八十岁的老母在北京坚守。……① 因此,病痛不单是身体,而且蔓延渗透到了心灵世界。本文所用是张光年干校后期,即1972年底至1975年6月的“日记”,活动分布在咸宁——北京——静海等地,关涉作者时空的转换迁移,及本文“过去”“今天”“习惯”“互动”和“反思”等几个关键词。 二、治病归去来 “日记”作者从咸宁回北京治病有两次。一次是1972年11月至1973年6月(半年);另一次是1973年8月至1974年12月(咸宁干校解散)。虽然1974年春“干校正加紧动员大家回校”,(1974年4月3日)他仍延迟不归。因此,张光年声称的“干校六年生涯”,满打满算是1969年底至1971年11月零十几天(包括静海干校13天),另三年则在北京治病和等待中度过。 作者所以治病不归,或归后再返,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时有被“解放”的传闻,留京也许是静观待变;二是从1972年到1973年间,干校人员大都返京工作,或另择高枝,转赴其他省市。人心思归,是下放干部内心的主旋律。②这种情况下,从《日记》中可以捋出一些历史的真实,还需要“画外音”“小注”等旁证的进一步检视和补充。 “日记”自述: 从1972年1月起,作者多次申请探亲事假,均未获批。(1972年1月6日)同年8月受臧克家回北京触动,再请假(以母亲八十岁为由),也未允。渐悟出,其实可以“治病”为由,迟滞不归。“早上严文井告诉我,我的请假问题,北京基本同意了。”不过只给“一个月事假,路费自理”。(1972年11月8日)由此,他开始了马拉松式的“治病之旅”。③将“日记”抄录如下:“下午……偕安东坐电车到朝阳医院(查体)。经王大夫仔细诊查,发现肝肿大两指”,“王大夫怀疑是慢性肝炎”,“认为应留京休养”。(1972年11月30日)几天后复诊,王大夫断为慢性肝炎。诊断书建议:一、禁酒和油腻食物;二、休息,避免体力劳动;三、定期查肝。并开药。(1972年12月4日)将检查单及诊断书寄连部,获续假一月,但嘱“到时如期回连”。(1972年12月14日)次年1月,去护国寺医院做电气扫描检查,“以确定是否有肺癌或肝硬化”。早晚服汤药。(1973年1月1至15日)……春节过后,上午到“友谊医院抽血,检查‘癌反应’。”“下午到朝阳医院作‘肝扫描’”,检查有无“肿瘤”。(1973年4月2日)再致信连部续假,被拒。当天《日记》记载:“今天情绪不好,翻阅《金石学》一书”,借以排遣。(1973年5月6日) “画外音”: “日记”作者与连部的想法显然不能接轨。在王大夫和作协同事张僖看来,有诊断书作证,再续假一个月应属合理。而连部认为,已批一个月,又续一个月,如再续假需报干校政工组和大队领导批准。因此,落款“五连连部”的来信,只同意“抓紧时间治疗”,并未有同意继续延长的意见。④如按照作者本意,考虑肝炎治疗时间较长,更愿不断续假,他最后也这样做了。可连部倾向带药回来,在干校和咸宁医院继续疗治。因此,在从1972年11月到次年4月,双方通信不断。一再“续假”5个月后,连部来信终于流露出不快:“三月二十一日来信收到了,关于续假问题,经研究,不同意再续假了。”⑤虽然如张僖所说,李季、严文井等连领导曾给予“照顾和方便”,但碍于北京专案组压力,干校相关政策纪律,也不会容忍一个下放干部跑回北京逾期不回。所以,作者虽再次申诉仍有“肝疼、头晕和腹胀”症状,连部亦未再松口。最后,干脆把责任直接推到干校一级:“关于你续假问题,经研究并请示干校政工组,认为你可将药物带至干校来煎服及休养”,并再次催促其“尽快返校”。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