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信达雅”,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最成功的理论——不止是指翻译界,而是笼括整个学界而言。当然最成功未必意味着最优越,恰恰其所受到的批评,和赞誉一样都是最多的。周作人所谓,“自从严几道发表宣言以来,信达雅三者为译书不刊的典则,至今悬之国门无人能损益一字”,①其固未必是。但正如罗新璋所言,“不论攻之者还是辩之者,凡是探讨翻译标准的,基本上不脱信达雅的范围”。②1998年,沈苏儒出版《论信达雅》,“谨以本书纪念严复《天演论·译例言》刊行一百周年”,其中专章罗列各家评议,有“肯定”,有“大体肯定或不否定而代之以新说”,还有“否定或不置评”,计109家。③其实可以想见,未及见者恐不是个小数。自有“信达雅”一说,中国从事翻译的基本都得念叨这“三字经”,而翻译遍布于几乎所有学科。至于其所涉文章、书写的范畴,文学界、语言学界自然亦无可回避。 百多年不断的言说,“信达雅”汇聚了不可胜数的笺释。由于严复对这三个概念没有给出清晰的“界说”,故而后人各各望文生义,误会也可谓不计其数。自然,论者因误解而生批评,本身就是为了立论。从这个意义上说,“信达雅”既是一个缺乏明确阐述的理论,也因此成为一个生产力极为旺盛的体系。它在很大程度上构建了中国现代翻译史,影响所及,又非翻译史所能笼罩。 “信达雅”所在的《译例言》,最早出现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天演论》沔阳慎始基斋本。《天演论》的翻译过程和版本状况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大体而言,赫胥黎Evolution and Ethics(《进化论与伦理学》)完成于1894年,严复应很快得到,并开始翻译。随后有牌记“光绪乙未”(1895年)的陕西味经售书处重刊本,不过这个本子是个未被授权的刻本,没有吴序、自序和译例言,“乙未”也不大对。再就是《严复集》第五册收有存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手稿本,系丁酉年(1897年)的作者删改本。此本自序题《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末署“光绪丙申重九”,亦即西历1896年10月15日,这个署款为此后所有版本所沿用。但实际上,从题名到内容,都曾经历过不小的改动。 所谓“治功天演论”,“治功”指的是人事之功,而“天演”,即严复所总结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依其“自序”所言:“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且于自强保种之图洞若观火。”也就是说,取赫胥黎之强调“治功”,救弊斯宾塞“贯天地人而一理之”的“天演”。④《赫胥黎治功天演论》这个版本,除了现存国家博物馆的稿本外,至少还有梁启超处的抄本。1897年年中梁的《论译书》,两次提到《治功天演论》。⑤而孙宝瑄是年日记十二月初二:“诣《蒙学报》馆,晤浩吾论教,携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归,即严复所译者。”⑥叶瀚浩吾为《蒙学报》“总撰述”,梁肩超为《时务报》“总笔”,这两个刊物俱由汪康年“总董”或“总理”。就这层关系而言,孙宝瑄借去的很可能就是梁启超手里的那个本子。⑦ 1897年12月18日《国闻汇编》第二册,序言正式刊出,但已经题为《译天演论自序》。对勘可以发现,文字较《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有了不小的改动。是为定本,与次年正式出版的慎始基斋本《自序》完全一致,惟“内导”“外导”二词被替换为“内籀”“外籀”。⑧因而这个本子《译例言》所谓,“稿经新会梁任公、沔阳卢木斋诸君借钞”,所借者并不是同一个本子,虽然仍延续了“光绪丙申重九”的署款。 其实“治功”一语应该更早就为严复所放弃,甚至在梁启超《论译书》提到《治功天演论》时,严复那儿已经删除了该词。关于《天演论》,尽管当年的阅读抄录者不在少数,但严复最看重的请教对象无疑是吴汝纶。吴去世后严集李商隐、陆游句所成挽联:“平生风义兼师友,天下英雄惟使君。”兼及交谊与评价,堪称绝对。有关严、吴二人的讨论,张丽华曾有完整的解读。⑨此姑在其基础上申说张皇之。 目前存留的吴、严当年的通信并不完整,但大体还是能够还原他们的往复过程。丙申(1896年)七月十八日吴汝纶《答严幼陵》言:“尊译《天演论》,计已脱稿。”⑩可知此时吴清楚严译《天演论》事,而尚未得见其书。三个月后严复撰《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也许此时才有此书名。至丁酉(1897年)二月七日吴《答严幼陵》:“得惠书并大著《天演论》,虽刘先主之得荆州,不足为喻。比经手录副本,秘之枕中。”则刚得此书,而书名已是《天演论》。因而半年后梁启超《论译书》,所谈及的《治功天演论序》,是更早的书稿。 吴汝纶初读《天演论》后,对严复的体例提出了一项异议: ……顾蒙意尚有不能尽无私疑者,以谓执事若自为一书,则可纵意驰骋,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引古书古事,皆宜以元书所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法宜如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制,似为入式。此在大著虽为小节,又已见之例言,然究不若纯用元书之为尤美。(11) 这里所谓“又已见之例言”,并非现在尽人皆知的《译例言》,那是撰于次年,即“光绪二十四年岁在戊戌”。吴汝纶所读到的固已不可复睹,但《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序》后所附的《译例》四条,应就是当年吴之所见,其前两条如此: 一、是译以理解明白为主,词语颠倒增减,无非求达作者深意,然未尝离宗也。 一、原书引喻多取西洋古书,事理相当,则以中国古书故事代之,为用本同,凡以求达而已。 在译著中,用“换例”的办法,“以中国古书故事”替换“西洋古书”的“引喻”。要说起来,是犯了翻译的大忌。以严复的学养,断不至于此,故一定另有缘由。《译例》中另有一条:“有作者所持公理已为中国古人先发者,谨就谫陋所知,列为后按,以备参观。”(12)如果回头再看他的“自序”,持《易》《春秋》之理,印证“西国近二百年学术”,是在于认为二者有相通之处。中学的问题是“发其端而莫能竟其绪,拟其大而未能议其精”,需要“转籍西学以为还读我书之用”。就严复的角度,并非仅是接引西学而已,还要借助西学来激发中学自身的潜力,中西之学在他这儿岂止可以对话,简直是要互相融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