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与国共内战时期是内地作家南来香港的两次高峰,不过,这两个时期的特征是不同的。抗战时期的香港组成了抗日统一战线,文坛相当兼容,各种不同的文学派别和刊物并存,左翼作家与京派、海派、自由主义等各路文人济济一堂,文学创作成就斐然。国共内战时期,香港文坛则成了中共文艺思想清理文坛的阵地。在创作上,香港文坛这一时期注重引进宣传解放区文学,自身的创作却有强弩之末的感觉。从郭沫若的《洪波曲》、茅盾的《苏联见闻》到萨空了的《两年的政治犯生活》等作品看,这些名家似乎都在回顾过去。 这一时期的小说成就,较为值得一提的是黄谷柳的《虾球传》。茅盾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将其称为国统区的代表性作品,这个说法显然并不准确,因为香港并非国统区,而是英国殖民统治区,不过这已经是对于香港文学很高的褒扬了。黄谷柳在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重回香港,贫困潦倒,受夏衍鼓励,他开始在《华商报》上连载小说。《虾球传》第一部《春风秋雨》自1947年11月14日起在《华商报》连载,直至12月28日结束;第二部《白云珠海》连载于《华商报》1948年2月8日至5月20日;第三部《山长水远》连载于《华商报》1948年8月25日至12月30日。《虾球传》发表后,在文坛引起轰动,受到广大读者的强烈欢迎。1948年当年,这三部著作就由香港新民主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并由吴祖光改编,由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拍成电影。 《虾球传》是一部成长小说,写香港少年虾球的流浪经历。第一部“春风秋雨”一开始,少年虾球在香港红碪船坞附近卖面包,后来生意被一个卖牛腩粉的抢走了,卖牛腩粉的生意不久又被价格更加便宜的卖白粥的抢走了。虾球被迫采取了赊账的方法,因为拿不到钱而被妈妈责打。倔强的虾球离家出走,先跟王狗仔做马仔,有了饭吃,然而在海上碰到缉私船的时候,他被无情抛弃了。虾球又被鳄鱼头收为马仔,跟着参加“爆仓”,事情败露被抓捕,在狱中待了三个月。出狱后,无处可去,他又加入了王狗仔的扒手圈。没想到,虾球偷了从金山回来的老父亲的钱,导致老父亲发了疯,这对他刺激很大,虾球自此决定离开这个圈子,和牛仔一起向北方去寻找游击队。小说第二部“白云珠海”开始,虾球和牛仔已经到了广州。他俩找不到游击队,却被抓了壮丁,中途逃脱,遇到已经到广州的鳄鱼头,又加入了他们一伙。在广州至海口的途中,因为私货超载军舰沉没,鳄鱼头打死了牛仔,这让虾球对鳄鱼头彻底绝望了。第三部《山长水远》写虾球投奔游击队,并最终击败了鳄鱼头。 《虾球传》的成功之处,主要来自其浓郁的地方色彩。《虾球传》有两个主要人物:一是虾球,二是鳄鱼头,他们俩分别代表了香港的底层和黑社会两个领域。虾球、牛仔、亚娣、六姑等人,分别向我们呈现了香港流浪儿、渔家、妓女等底层人的生活方式,鳄鱼头、马专员、洪少奶、蟹王七、王狗仔等人则向我们呈现了黑社会及上层官员的所作所为。由于虾球后来当了马仔,加入了黑社会,两条线索就交织起来了。 黄谷柳自幼熟悉香港底层生活,写起来如数家珍。小说既有传奇性的故事,又有富于质感的生活场面。小说有一段写鳄鱼头逃出香港,经由从香港广州的九十里航道,“鳄鱼头简直是一个船长,又好像是一个带水人,口讲指划,把沿途的小地名背得烂熟。例如青州、灯台、交椅洲、汲水门、大磨刀、小磨刀、沙洲、铜鼓灯台、孖洲、大产、小产、三板洲等等小地方,连地图都没有记下来的,他也十分清楚,令九叔异常敬佩。鳄鱼头还有一个本领,他看河水混浊的程度,就知道离广州白鹅潭有多远。”他告诉九叔道:“广州长堤码头边的水色和荔枝湾的不同,荔枝湾的又和白鹅潭不同,白鹅潭的又和黄埔不同,黄埔的又和虎门的不同,我一看就分得出来”。九叔问鳄鱼头:“洪先生,你看,我们现在来到什么县了呢?”鳄鱼头说:“我们右岸是东莞县,现在将要到番禺县境了。”九叔问:“看水色也分得出县境来的吗?”鳄鱼头回答:“我是看岸边的水草看出来的。”亚娣插嘴说:“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河边一样草。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鳄鱼头指着岸上说:“这种草是东莞县的特产。英国驻香港的商务专员,很看得起这种草哩。英国人说,用这种草织成的席,铺在名贵的地板上,地板就不会生白蚁。”从这个情节中,我们看得出来作者对于港穗地区的熟稔。正是这种真实的地貌人情,再加上传奇的故事,牢牢地抓住了读者。 《虾球传》面世后,引起了巨大反响,受到读者的广泛阅读和喜爱。据冯乃超:“谷柳先生的这一部尚待继续完成的作品,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就开始为文艺界所重视。据说:‘还引起成千成万的劳苦大众的共鸣共感’(林清),这句话决不会太夸张。”不过,奇怪的是,冯乃超在文章中并没有把批评矛头对准反面人物鳄鱼头和冯专员,却指向了小说中的“刘导师”,“作者对于马专员和鳄鱼头一类人物的罪恶,仅表示厌恶的心情;但对于人间‘天国’的暴露,却流露出他的最高度的憎恶。——对于一面杀人一面超度的阴险恶毒的做法;对于貌为慈善,心地凶恶的做法,对于从人的内部,从人的精神来杀人的做法;即磨灭穷苦人的独立不羁的精神的做法,对于这些,作者是痛恨入骨的。因此那个刘导师的嘴脸,就刻画得非常的成功”。在小说中,虾球出狱后无处可去,经人介绍进入了香港的一家儿童俱乐部。在这里,刘导师教他们唱歌,并教育他们“有恒”。以偷窃为业的虾球和马仔不能忍受这里的管束,终于逃了出来。冯乃超的眼光,可以说相当离奇。刘导师在小说中并非主要人物,连次要人物也算不上,只是一个插曲中的临时人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小说中只有三言两语的描写,肯定说不上“刻画得非常的成功”。此外,刘导师是慈善组织儿童俱乐部的教师或管理人,把他作为小说中“最高度的憎恶”的对象,可以说完全脱离了小说自身。事实上,虾球后来为了不让牛仔再偷窃,还亲自把他送进了另外一家基督教浸信会的孤儿院,并且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红裤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