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争: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曹露丹:《人,或所有的士兵》,这部长达70多万字的小说,内容相当丰富,涉及主人公郁漱石留学美国与日本期间的成长经历,1940年至1941年在香港的工作,1941年香港十八日保卫战,1941年至1945年主人公3年零4个月的战俘生活,1945年到1946年香港的光复等,我比较关注香港保卫战的相关内容。我是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博士生,但我对二战时期的香港的认识是极其有限的,张爱玲的小说,萧红、许地山、茅盾等作家笔下的香港经历,是这种极其有限的认识的来源,显得零碎、散淡而飘渺。这场发生在1941年历时仅18天的香港保卫战,知道的人可能并不多,似乎是历史记忆的空白。您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场战争? 邓一光:按特伦斯·莫兰的观点,你说到的这种情况是“零星破碎的信息无法汇集成一个连续而充满智慧的整体”,人们在类似场域中注定会丧失整体历史视角。 先说遗忘。卡尔·肖斯科认为,现代人对于历史变得漠不关心是因为历史对他们来说没有实用价值,很多时候人们不是不关心历史,拒绝记忆,而是因为遗忘是现代社会最实用的目的,历史就是在这种被动选择中消失掉了。这个说法显然不完整。切斯拉夫·米沃什谈到“拒绝记忆”时举证,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上百部公开出版的书籍否认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这当然不是被动行为。同样的事情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另一个主战场远东发生,它不仅以作者个人的名义进行着,更是以国家的名义顽强地进行着,人们正在或者说已经建立了一个可怕的记忆改造工程,它是主动的理性选择。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情况在另一个二战主战国德国却形成反差,我们知道一个事实,战争结束后,最先开始反思的不是战胜国,恰恰是战争发动国和施害国的德国。照理说,相比其他国家,德国对战争的遗忘诉求更为强烈,阻止反思的力量更为激烈,但人们没有那么做。那些战后返回家园的学者们开始了艰难而痛苦的罪责自诘,直到今天,这个贡献了大量伟大哲学家、音乐家和诗人的国家始终在持续提供对人类恶之源的反思经验。 对香港1941年到1945年那段历史的遗忘,在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对立双方的英、日两国,以及被英、日两国轮番欺凌和羞辱的中国,都把这场战争视为不光彩的国家事件。战后,英国和日本政府闭口不提这场战争,一些战时的相关史料被封存起来,不让学者们接触和使用,甚至被有目的地销毁。人们与78年前发生的那场战争断掉了联系,只能在历史虚无主义的场域中茫然地谈论那段历史。一个吊诡的事实是,这些记忆不但被交战国双方遗忘,也被受害国遗忘,人们看不到官方对这场战争的反省,也几乎看不到学者的相关表述;不但二战期间和战争结束后如此,即使在当下,这个遗忘仍然顽强地继续着。历史从来不是一个过去时态,它在一项持续性的改造工程中变得越来越可疑——人们一代一代自觉参与着巨大的历史黑洞的制造工作,以控制行使记录和公布人类基本状况真相的权力来控制历史,并通过控制历史控制未来。 香港的历史耐人寻味。19世纪中期,大清国在一系列国际武装冲突中成为败北一方,遭遇了一连串战败、外债和屈辱,从高高在上的天国急速跌落到弱国的尘埃里,国门不复存在,列强轮番登场,攫取领土和贸易特权。这一切都始于香港的割让,这是中国与西方第一次武装冲突的结果。整整一百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重要转折点,而香港是在太平洋战争中第一座被轴心国日本攻下的城市,成为侵略者的占领地。再逾三年零八个月,第二次世界大战落幕。在公开和暗中的反复较劲后,早于三年前就在《联合国家宣言》上签了字,正式加入反法西斯联盟,属于同盟国一员的中国再度败北,英国重新取得香港的管辖权,香港回到英殖民时代。 《人,或所有的士兵》(以下邓一光将其简称为“《人》”——编者注)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场域,甚至可以发生在战争之外,发生在当下,它要完成的实质,即人性和人类关注,不会改变。香港1941年到1945年的战争,以及1946年的光复,不过是多个可能的故事背景中的一个。但是,当战争这个背景进入故事后,它就构成一次艰难的写作,需要提供进一步思考的能力,以及不可缺失的良知和同理心。多数情况下,人们对战争的反思止于一般性的政治副作用,小说不会如此,它的关注点在于,是什么造成了人们对战争的渴望和热切?战争与人性恶是一对怎样匹配的关系?我们是那些飞向他人子弹中的一枚吗?文明是人类相互残杀的同谋吗?我要做的是,把选择故事发生场景和时代背景的权利交给“它”,交给“这部书”做出,“它”会通过是否适合“它”的生长来做出是否接纳这个场景和时代背景的判断。在今天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格局下,《大西洋宪章》建立的人类共同体意识遇到了最大挑战,甚至于,它已经在剧烈地摇晃,行将坍塌。文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思考能力的提升,需要面对恶之根源的思考,这部书在这样的环境下遭遇了发生在香港的这场战争——遭遇了中国与西方第一次武装冲突割让出的这片土地、太平洋战争中第一座被攻克的城市、历史上被三度殖民的城市,在这样一个场景和时代背景中,它开始生长,几乎没有犹豫地决定了它自己与这场战争的关系。 曹露丹:选定1941年的香港保卫战作为故事的背景,是什么样的契机或者动因促使您聚焦这场战争中的战俘?为什么以战俘为书写重点来揭示这场战争产生的影响? 邓一光:这部书的进入通道不只一个,比如,它是一个个人与他者、国家、民族、人类的故事,是一个自由与囚禁、尊严与剥夺的故事,实际上,它还有其他一些通道可供进入和阐释,无论从哪个通道进入,涉及什么母题,人的囚禁是我长久以来关注的,战争或别的场域不过是囚禁的发生源和被囚禁者的生活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