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迟子建的小说总能闻到一种气味，这气味充满极强的辨识性：它混杂着腐质的黑土、凛冽的霜雪、响脆的方言以及静默的悲悯，向人扑面而来。经年所累，这气味几乎成了迟子建的一种标签。尽管事实上作家不喜欢被标签，但其创作习惯与风格却会给读者留下各种各样的标识。作家一方面调动起他们记忆中叠加起来的气味——他们的家乡、他们的母地、他们的成长、他们的寂寞、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爱，另一方面又循着这种气味像鸟一样在风中漫舞，眺望永恒的生活。迟子建的小说始于北极村的冰河，历经数十年，初心未改，技能臻熟。只要走进她的小说世界，就能嗅得到母地母河的气息，触得到人性的温暖，也听得到长长的叹息声。 一、好小说与好故事 无论从创作的实绩看，还是从创作的风格论，抑或是从作品的粉丝言，迟子建都是当代东北作家群中最负盛名的群主。当年鲁迅先生论自己的小说《狂人日记》时曾说：“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①如果说“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分别是对《狂人日记》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高度评价的话，那么“思想性”和“艺术性”作为评价好小说的基本标准，当为恒言。此论即如民间所言“好看，有趣，有意义”。 迟子建的诸多小说即如此。 以东北故地为文学书写地，构建起的东北故事谱系，让迟子建在短、中、长篇小说上均有不凡的业绩，且获奖项颇多，②而中篇小说又是其创作中非常耀眼的一个群落，中篇小说于她而言，有着非常精致的美学意味。正如有学者研究的那样：“中篇小说创作不仅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而且中篇小说的容量和它传达的社会与文学信息，使它具有极大的可读性。总体来看，中篇小说能够不追时尚、不赶风潮，能够以守成的文化姿态坚守最后的文学性成为可能。”③这种“可读性”与“不追时尚、不赶风潮”则是好小说的基本精神之一。 小说不是现实，但是构成小说的所有材料都源自于人类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是人类的心灵世界。福斯特说：“小说的基本‘面’是它的‘故事面’……讲故事就是小说赖以存在的那个基本‘面’。它是一切小说都具备的、至高无上的要素。”④这个有规律的心灵世界，是对人类真善美等基本价值的描写、歌颂和弘扬，是满怀善意、温暖以及同情和悲悯，是从苦难和痛苦中升华的坚强与希冀，是对美好的向往。“作家总是要围绕一种对人生根本价值的认识来构建自己的故事——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人们去为它而生、为它而死？什么样的追求是愚蠢的？正义和真理的意义是什么？”⑤美国银幕大师的话，不仅仅是对好电影的要求，也是对好小说的要求。 小说《候鸟的勇敢》首发《收获》2018年第2期，随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单行版本。小说一经发表/出版，就引起广泛的关注，并获中国小说学会2018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一名。《候鸟的勇敢》依然是关于东北的故事，依然是迟子建式的充满爱意的讲述。与她此前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塑造的心灵高原不同，这个小说写的是低到尘埃里的各类小人物的爱的故事，写他们的劳作与辛苦，写他们的卑微与窘迫，也写他们的快乐与迷失。 从鸟类的生存状态上说，候鸟的迁徙不仅仅是因为纬度高低带来的温度变化，更主要的是为了觅食和繁殖：为生存千里万里飞翔，只有飞翔才能生存下来。这其中顽强的生命精神和生命意识，超越了生物层面上的意义，而具有了关于人以及人性的比喻。 小说开篇迟子建就以传统的小说全聚焦叙事模式，将读者带入故事： 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亲吻的……连日几个零上十三四摄氏度的好天气，让金瓮河比往年早开河了一周。所以清明过后，看见暖阳高照，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去工作了。⑥ 在多年创作实践中，迟子建一直关注社会历史的“主旋律”书写，对人类普世价值的基本维护，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正向引领，对人性真诚友善的赞美以及对弱者的同情与悲悯。《候鸟的勇敢》从一个小小的候鸟管护站写起，这其实是将一个鸟类保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构建可持续发展环境等生活事件，层层铺展成了需要被讲述的故事。小说写猎鸟杀鸟、巴结权贵等的管护站长周铁牙之流，也写管护员张黑脸、鸟类学博士石秉德以及松雪庵德秀师父，他们是正向能量的代表，是国家体制、科学研究、民间信仰等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迟子建小说的成熟与老练，就在于她能举重若轻地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让她小说的“主旋律”以无比自然的状态“进场”。事实上，这几种文化构成的是立体交叉的关乎主流的自然资源保护力量。小说中善与恶的对峙与交锋，美与丑的对比与衡量，前者的胜出不仅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特征，也体现出“中国故事”的内在精神。“所谓‘中国故事’，是指凝聚了中国人共同经验与情感的故事，在其中可以看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特性、命运与希望。……‘中国故事’强调以文学的形式讲述当代中国的现代历程。”⑦迟子建的小说有着很强的生命意识和生态意识，最典型的就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鄂温克民族的萨满信仰与神秘文化，游猎民族的尊天敬神，都给人极强的震撼。我以为，《候鸟的勇敢》其“勇敢”的力量同样是令人震撼的，故事是生活的比喻，“勇敢的候鸟”牵带出的是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小说通过故事体现出丰富多元的文化状态，如国家主流意志、世俗人情以及宗教信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