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中国各路知识分子如同离开家园的候鸟,在时刻变化着的政治氛围和战争紧急状态中不断迁徙。随着一个个城市的沦陷,从北平、上海、南京、广州、武汉、长沙、香港等地撤离的作家逐渐向重庆、延安和桂林聚焦。作为抗战“文化城”的桂林无疑是包容的,这种包容既是地理的,更是人文的,是西南地域淳朴的民风与战争时代种种不得已的因素合力产生的结果。 当一个地理空间因为各种必然和偶然因素的急剧加入,迅速膨胀成一个丰富的场域,时间、空间与人彼此交织,扭曲、缠绕,有时又还原、疏离。在此时的桂林,家宅是属于知识分子的私人空间,他们的日常生活裹挟着所有经历和失去的一切,走过的路,呼吸过的山水,爱恋与失落,都化作生命中的一部分。某一时刻,这些生命经验翻涌起来,聚集到一起,精神的感召呼唤着应答,于文人而言就成了笔下的作品。而一个与作家生命相连的空间,不仅会成为创作背景和写作对象,还会制约和影响作家的审美气质、创作方法和风格。作家们把生命的相逢与时空地点勾连,战争中悲欢离合的生活日常也构成了这座城市文学想象的重要部分。 一、桂林的家宅 桂林在解放以前,街道上的建筑一般以平房为主,主要分为:茅草房、竹子房、木板房、砖墙房等。茅草房的结构以稻草为主,房子的基本框架由木头搭建,天顶和四周以稻草遮盖。这样的简易茅草房,大多是城外农户设置在田间用以看守农作物和家禽。在桂林以丽泽门、乌石街、将军桥、三里店等城乡接合处居多。竹子房,以桂林以北一带盛产的竹子为主要建材,熟悉水路的农民把竹子用树藤扎成长达百米的竹木排,从灵川顺着漓江而下到桂林贩卖,被称为“放排”。因为造价经济实惠,工艺较为简单,一般桂林的老百姓都喜欢搭建竹子房居住。这样的房屋在抗战时期为大多数逃难而来的人士所选择,在四周的竹子墙上批纸筋灰,刷上白色石灰水,装上玻璃窗户,就变成各种各样的小巧精致的“小别墅”,既实用又舒适。当时居住在七星岩的著名导演蔡楚生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 抗战时期的桂林东岸七星岩、福隆园、观音山以及城西丽泽门等地,竹子房特别流行。竹器家具物美价廉,也常常是旅桂人士置备内饰的选择。丰子恺在桂林的家中尽是竹床、竹桌、竹椅、竹柜,仿佛是进入了“竹器时代”。而木板房是桂林最为常见的建筑,道路旁几乎所有民房和商店都是此类。 陈畸于1938年发表的长文《记桂林之行》记录了他在桂林看到的住屋无论大小基本都是用木材建筑,利用泥土沙灰极其有限。桂林的朋友告诉他,“桂林的风景可以算是‘第一’,桂林的木屋尤其应该是‘天下第一’。这种木屋,除了屋面用瓦,墙基用砖,其他各部分都是用木和板的。主要原因,第一,这里沙土特别少,烧砖的价格极高;第二,广西是木材出产的地方,杉松的价格很相宜。桂林的房屋的色调:栏杆,庭园,画楼,雕栋;使我们发生一种古色古香之感。但桂林现在却让一种反乎古旧的新气象弥漫着。”①至于,砖墙建筑物则是政府官员的住宅和政府建筑的选择,如李宗仁、白崇禧的公馆,广西省立艺术馆、乐群社以及省政府在王城的建筑等。② 抗日战争年代,此时正值桂林文化城的繁荣时期,因为人口膨胀,城内房屋紧张,房租攀升,许多逃难桂林的知识分子选择居住在漓江东岸风景区之中。作家笔下的文学作品中,人物居住的场景都被赋予了当时桂林建筑的特色。田汉初到桂林时住在东江福隆街一座简陋的木板屋里,后一家8口迁居东灵街和彭燕郊同住在小楼上,后住施家园72号的一座小楼。③田汉居住过的三处地点都位于漓江东岸的风景区中。以桂林为背景的五幕话剧《秋声赋》就是在桂林漓江畔月牙山下的这间狭小的矮木屋里写就的。田汉把第一幕的舞台场景设置在主人公的家里,“漓江边的徐子羽的家。舞台上是子羽的书斋并寝室。一边通老太太大小姐所住的内室,一边通大门。窗子颇大,从竹木荫里可以望见象鼻山及对岸城市山峰,这时是日近黄昏。还可以见二片晚霞,但已经有雨意了”④。此处主角徐子羽居所景致的描写与东灵街小屋的生活场景别无二致。接下来,徐子羽之妻秦淑瑾与从昆明而来的老友黄志强的对话展现了他们在桂林的住所状态以及桂林小城的住房在战争中的变化: 秦淑瑾:(指着窗外对志强)这一带竹子长得不坏吧。你看那边,那是象鼻山,底下就是漓江,到了夏天我们常常到江里去游泳的。 黄志强:(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好极了,这房子真“要得”(他模仿重庆口音),你们也可以学马君武先生一样来一副对子,叫“种竹如培佳弟子,卜居恰对好河山”。 秦淑瑾:你们从重庆昆明来的自然觉得不贵,在桂林这样的乡下够贵的了,从前这儿根本没有人住,自从抗战以来,一来人多房屋少,二来到七星岩躲警报比较近一点,才变成新市区了。这儿原先是周先生住过的。他走了让给我们住。现在要找这样的房子还真不容易。 黄志强:可不是!重庆流行一句话:叫“找差事比找老婆难,找房子又比找差事难”。那儿人口也实在多,房屋又给敌人轰炸得厉害,比起桂林来,这儿要舒服得多了。人家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你们这儿又是桂林山水最好的地方,这已经是算你们清福不错了。⑤ 逃难人口的迁入让东江一带成为人口较密集的新区,城外的风景区也添置了不少房屋,许多文化人侨居于此,原来幽静的胜景,变成了热闹的住宅。“有些好清静的人在更远的山林间筑屋,或在山上,或在洞旁,他们和大自然接触,饱享林泉之乐,正如陶渊明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日常生活就是种豆南山下,戴月荷锄归。”⑥ 夏衍的四幕话剧《芳草天涯》同样把人物的生活场景设置于漓江东岸,他非常擅长描写详细的生活场景,甚至精确到建筑的材料,为戏剧情节的发展打造了翔实的背景。在第一幕中写到孟文秀的住所,正是带有桂林特色的竹屋:“桂林,太平洋战争之后的一个西南最重要的文化都市。月牙山附近的一间简陋的瓦盖平房,后面是一片竹园,屋前有一片空地,正面是一间客室,客室左右是两间狭长形的厢房。是一种战时性的临时建筑,泥糊竹壁,但是因为主人是一个新闻记者,所以在寒素之中,也还布置得楚楚有致。”⑦而另一个主人公尚志恢因为来桂时间较迟,经济也紧张,住的是更为简陋的茅草房。“一间小小的茅屋。前后两间,同样的潮湿阴暗,——这是尚志恢夫妇的寄居。经过孟小云的设计,又亏她从盟国新闻处去要来了一批失了效的新闻画报,把它裱糊起来,这样才遮掩了屋子的竹骨和泥皮。前面较宽大的一间收拾得如一间书房,通过后面左首的薄薄的板门,那就是寝室和厨下了。”⑧